1.
我叫伽蓝,今年92高龄了,用你们人类的话就是,老得都掉牙了,不对,应该是老得牙齿都掉光了,也不对,我没牙齿。但是我知道,我的皮肤都松弛了,再美的外衣也掩饰不住我日渐消瘦的皮肉和疏松的骨头。
还好我的身体还算硬朗,不然就该被抛弃了。昨天还听女主人跟她女儿八卦,后山的王老太婆,八十多岁了,中风没人管,造孽了。
我呀,活了90多年,先后跟了四个主人,不,是五个,中间还有一个企图把我占有的伪军,我跟了他几天,他就被八路军打死了,我又被还给秀娟了。
秀娟呐,这是我的第二个主人,我的四个主人都是有血缘关系的。秀娟是我老主人的大女儿。我的第三个主人是秀娟的大儿子,我的最后一个主人,就是眼前这个小姑娘。我竟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听他们叫她二妹,他们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说到我的名字呀,就得说到我的第一任主人,那是我的老主人咯。现在呀,已经没人想起他了,就像现在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名字一样。
侃到这儿,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吧,告诉你吧,我是一张柜子,香樟木原料,漆着红漆,雕着花纹,方方正正的。别看我现在老了,不中用了。在那个年代可是个稀罕物件儿呢!
能装粮食,能装棉被衣物,还能装字画儿呢,打小鬼子的时候还藏过八路军呢!逃难的时候,替秀娟躲过子弹呐,你看我身上这几个疤,都是光荣的象征。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我也是个老革命。
年轻人呀,别嫌我啰嗦,隔壁的李老婆子还整天絮絮叨叨自言自语地呢。好久没人陪我说话啦,年轻人得有耐心。
你要耐心听完我的话,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藏在我心里七十多年了,一直没人知道,我憋得难受啊。
2.
我出生于1925年,我刚出生的时候就遭到了很多人的围观,谁叫老主人把我造得太完美了哩。
“哟,这柜子真好看呐!”
“这漆,红得真正呀!”
“这柜子好结实呀!”有人在我身上敲了敲,我虽然不喜欢这种被敲的感觉,但是我喜欢听夸奖的话呀。
我在众人的赞扬中飘飘欲仙,洋洋自得,仿佛预感到了未来的幸福生活。直到所有人都散了,我才看清我那被挤在外围的老主人。
老主人那年才20岁呢,清清秀秀的五官端端正正的,留着一个板寸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对襟褂子,咧着嘴对我笑。
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笑容呐,别说我没见识,我见过的人事儿可多了!见过那么多,我还是觉得老主人笑起来最好看!
他温柔地抚摸我,轻声对我说话,主人太温柔了,那个时候我都脸红啦。还好我穿的衣服也是红的,不甚看得出来,不然够不好意思了。
“真好看,这是我做过的最好看的木柜了,阿枫一定会喜欢的,叫什么好呢?这是爹给我留的原木料,那你就叫伽蓝吧!”
我就那样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虽然这个名字已经七八十年没人叫啦。
那天老主人对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原来他的父亲出家了,连他成亲也不能回来,他多少还是有些伤心的,所以给我取了一个佛教里面的名字。我呀,也将作为聘礼,和几张桌子板凳一起,送给他最心爱的女子。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放在一辆牛车上,我一站上去,牛车就嘎吱嘎吱直响,我生怕他会垮掉,没想到他竟然还慢悠慢悠地把我成功送到了目的地。
“岳父,这是我送给阿枫的聘礼,嘿嘿,都是我亲手做的!”老主人挠了挠头,颇不好意地笑了笑。
对面的老头子磕了磕烟斗,叭的吸了一口烟,又吐出几个烟圈,才慢吞吞地说:“长安啊,晌午留下来陪我吃饭啊,咱爷两喝两口。”
“你们把这些家什都抬到新房去吧!注意别磕着了啊。”
我不喜欢这老头子,总觉得他怠慢我老主人。
我还没来得及抱怨,就被拴上绳子,穿过木棍,在空中晃荡起来。
“我说这姑爷真是好福气呐,老爷对他满意得很。能娶到付家这样大户人家的漂亮小姐,以后当家做主不在话下啊,入赘也值了。”
“话不能这么说。这李长安在这十里八街的谁不知道啊,幼年丧母,父亲也做了和尚,他一人还经营田亩,学了木匠的手艺,这人品也是杠杠的。小姐嫁了他也不吃亏嘛。”
“说得也对。”
“老爷本来说不要聘礼的,是他非得送。他说这是他的一番心意哩。多好的小伙子呀。”
从他们的对话中我才知道原来老主人幼年命运这么坎坷啊。不过我也替他高兴,等成亲了,以后就不用受苦了。
可谁能想到啊,这平静的日子还没过够呢,苦难就来了,老主人的下半生啊,可以说是要多坎坷有多坎坷啊。
主人成亲以后,我整天就待在婚房里,我的肚子里全是一摞摞崭新的棉絮,踏实极了。本来女主人还舍不得动我的呢,可是男主人说了,物品就得物尽其用,不然就是糟蹋了。
我十分赞同他们说的话啊,宁愿有用处也不愿意被闲置,就像现在,我都被闲置几十年了,老主人的重孙,可不懂这些道理。
我就每天喜滋滋地看着他们蜜里调油,卿卿我我,大女儿都十岁啦,他们感情还好得没话说。
可是有一天,一封突如其来的家书,打破了付家的宁静。老主人才过上十年的安逸生活,也到头咯,我苦命的老主人呐。
3.
那是1937年的正月,寒风凛冽,冷到了骨子里。虽然我不曾出门,但是还是感受到了老主人进门时带来的寒意。
那天晚上天都黑了,老主人才回屋,女主人连忙起身迎上去。
“手里拿的啥?”
我跟着女主人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他手里恭恭敬敬地端着一个檀木做的小匣子,哎哟,檀木,可不得了了。我预感我即将失宠了。可我还没来得及忧伤,老主人就走了。
“里面是咱爹派人送来的家信!”
“什么!莫不是咱爹有什么急事儿?快念来听听,咱爹这十年都没给我们送过信啊,成亲也没回来,就秀娟出生的时候捎了一个银圈子来。他一定是有急事儿,才黑天摸地的派人来送信。”女主人担忧地大叫。
长安吾儿:
一别多年,可还记得为父幼年的教导?可曾忘了在祖宗牌位前许下的誓言?为父夜观星象,诸星繁乱,国之危矣。李家祖上,出过名相,出过名将,出过神算。吾等切不可墮了祖上威名,父已年老,愿儿能够投身从戎,携李家世代忠魂,报效国家。另:儿媳乃深明大义之人,当明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望儿媳体谅。”
信念毕,老主人不禁泪流满面,女主人也气得嘴唇发白,浑身发抖。
我看得出来女主人在克制自己,不然铁定会骂人。
“好一个代父从戎!十年不联系,一来信就把你往火坑里推,亏我还担心他。你忘了,咱娘当初都是被他这些神神叨叨给急病了,才走了的!现在他又想拆散我们俩么!”
老主人没说话,抹了抹泪,一把把女主人搂在怀里,往里屋去了。
我以为这件事就算揭过了,老主人也没有再提。这两天院子里也是平平常常,安安静静的,和往常一样。可是我却感觉到了一种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已经过了七日了,老主人和女主人还是像往常一样相处,只是老主人偶尔会走神,女主人偶尔会皱着眉头叹气。气氛显得有些诡异。
忽然有一天,女主人拎着一个包袱走进房间递给老主人。
“这是什么?”老主人腾地一下从榻上站起来。
女主人悠悠叹了口气说:“长安,去入伍吧!爹已经打点好了。”
那个时候我没想到那个有些傲娇,看不起人的老头子还算深明大义。
“这是怎么回事儿?”
“虽然你口里不说,但是我了解你呀,你是想去的。为了我和女儿,为了这个家,你愿意留下来。有这份心就够了。你放心的去吧,咱们有这份产业,不会饿着的。”女主人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了。
老主人啥都没说,紧紧地抱着女主人,久久不松手。
还是女主人主动开口说:“去跟爹道别吧!那天他教育了我。爹说了,没有国,哪来的家!你从军不仅保护小家,还保护大家。”
老主人不善言辞,一切只用行动说话。他走的那天在村外,对着付家磕了三个响头才作罢。
从此女主人就带着大女儿秀娟生活在这屋里,她从哭哭啼啼的不习惯到习惯成自然也没花多长时间。秀娟也常常念叨“我爹当英雄去咯!”
我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突然有一天老主人回来了。他入伍才大半年呢,咋就回来了?
难道是回来拿他藏在我肚子底下的东西?
我一直都奇怪了,看来老主人他爹是个道士,可是怎么会去寺庙里当了和尚?哎,可能我不是人,所以想不通这些奇怪的问题,想不通就不想啦。
从老主人和女主人的对话中我知道了,原来日本人野心膨胀,真正开战了,川军要出去支援了。川军穷啊,钱营长一是看在付老爷的面上,让他走前回家探亲,二是想借主人,之口,请各家大户为川军筹备点物资,上路也有底气。
女主人二话不说就开始打点,老主人呆了五天,离开的时候身上揣着鼓鼓的钱袋,里面装着希望和未来。
老主人走的时候,还是没拿走藏在我肚子里那样东西。我猜他肯定是想把它留给秀娟。
老主人这一次,是真的走了,出川了,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后来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听女主人讲的。
老主人所在的二十三集团军是由刘湘主席领导的,他颇有威望,可是身体抱恙,不久就病逝了。
刘湘病逝后,老主人来过一次信,说是军内不够和谐,自刘主席死后各自争权夺利,川军虽在战场上有所成就,内部却不得安稳。且刘主席病逝后,留下遗嘱说:“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
老主人也发誓不退敌,不回家。
这一别,许再无相见之日。
女主人攥着信嚎啕大哭,那个时候,她已经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在屋里待产了。
过了不久,女主人替他生了一对双胞胎,一个叫李卫国,一个叫李还乡。这对可怜的孩子啊,出生起就没见过他们爹,只知道他爹去保家卫国去了。后来再也没有了老主人的音讯,我也离开了付家,听不见任何和老主人有关的消息。
1944年,大小姐付秀娟十八岁,我做了她的陪嫁,嫁入一处相隔甚远的山沟里。
那个时候付家虽然在斗地主分田地中幸存了下来,可是遇上战乱,家里又没有青壮年,付家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付老爷只得把大小姐嫁了,说是嫁得早,嫁得远更安全。
就这样,我就跟着大小姐来到了那处山沟里。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老主人,不知道他有没有活着回川。不知道我的老主人,他后来怎样了?
4.
后来啊...
哎,先不说了,我眼前这小姑娘正吩咐人把我抬出去扔了。
小姑娘,我可救过你奶奶的命啊!我也是红色老革命啊,怎么能这么对我呢!
我心里着急起来,越是着急,越是乱晃。小姑娘越是觉得我没用了。
“抬出去扔在垃圾堆就行了!你看他晃得这么厉害,淋着雨没几天就会腐烂。放在家里占地方,上面还有这么多圆洞,多半是被耗子咬烂的,也用不了了。”
“听说这是你祖上传下来的啊,要不留着做个纪念?”
“留着做什么!这樟木原料的,又不是红木。赶明儿我去重新制一套新的。”
听见小姑娘这么说,我的心里拔凉拔凉的,那几个洞,可是为了救你奶奶,留下来的啊!
咱老了,不值钱了,就没人要咯。
再不成,你把我劈了做柴火也行啊!我肚子里,你曾外祖父藏的那本他爹亲手抄的《推背图》还在呢!
要是拿到了,你就不用愁明天该出去找工作啦!
可惜了,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