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河——我故乡的河
读莫言的小说,让我不由自主想长长呼口气,舒服极了!每一口气呼出足足有好几米长。这几米又分成不同的节,第一节是惊骇,第二节是共鸣,第三节是美的享受,第四节,是想把所有的小说都读完的迫不及待……。
莫言的散文,让我无法停止呼吸,无法停止心跳。我想此刻哪怕是枪林弹雨,我也会在逃亡中捧着它边读边跑。忽然一下子想起汶川地震时被埋在废墟下的那个女孩,当她被救援人员发现时,居然拿着书在聚精会神地读。我想如果那个女孩是我,那一刻手里捧着的一定是莫言的散文集《我的高密》。
读着莫言描写故乡的那条河,那条河发洪水时就像烈马在奔驰一样,我想起了我童年的故乡,想起了童年故乡的那条河。
那条河浅浅弯弯,不慌不忙地流淌,从没有像莫言小说里的那条河一样像烈马似的流淌过,但我童年时的大部分记忆都留在了那里。
每到夏天的时候,热辣辣的太阳把河里的水晒得滚烫,小镇里的女人们就端了满满一盆衣服、拿了搓板下河去洗,没拿搓板的就在河边找了光滑的石头当搓板在上面洗。她们边洗边聊,似乎一点感觉不到洗衣服的劳累,而只有聊天的快乐。
她们天南海北地聊着,城里的新鲜事,远方亲戚的红白喜事,自己家里勺子碰锅沿的琐事,生活中的事,梦里的事,想象中的事,历史中的事,你说一句,我接一句,河畔里到处充满了欢声笑语。她们聊天的时候,那条河仿佛也会说话了,时而水流湍急跟她们一起激动;时而波平浪静在静静聆听。
有共同话题的经常三个一群、两个一伙,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到了小河边,就都认识了。小镇里发生的很多故事,我基本都是在这里听到的,这里仿佛成了我了解外界的一扇窗口。尽管那些话题大部分是家长里短的琐事,是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老事,但那就是日子,那就是她们过了上辈子还得接着过下辈子的平平常常的日子。
如今想来,还有什么比平常的日子更有味道的呢?尽管有些事很俗,但它们散发着浓浓的故土的气息。
我大部分时候是跟姨姨、姥姥一起去的,瞅天气好的日子,约了邻居,叫了相好,吃了午饭一起去。那时候,没有电话,没有手机,但效率极高,只要喊一嗓子,很快就会在约定的地点碰面。
大人们洗衣服的时候,我通常是拿了小件的衣服,脱光了袜子、鞋子,踩在河中间的大石头上,不厌其烦地手里兜着衣服,任水流把衣服冲到不同的方向。风平浪静时,衣服被河水冲刮得展展得像桌面一样;疾风吹过时,衣服又被河水卷成了团,有时水的冲击力极大,抓着衣服的我差点好几次被衣服拽倒在河里。从没想到那么平静的河水,在风的作用下,居然有那么大的冲击力!
不管衣服洗没洗干净,跟水较劲是没完没了的。身上的裤脚湿了、衣服湿了,都没关系,只要在岸边一站,不到10分钟就会被晒干。孩子们在玩水的时候,一些动作快的大人们已经把洗好的衣服晾到河边的草地上了,不一会儿花花绿绿的衣服就铺满了河两岸。我没有从远处看这幅景象,但我想远远地看,那幅景象一定很壮观。
碧绿的草滩、白白黑黑灰灰的鹅卵石、花花绿绿的衣服,还夹杂着河里水草的香气,风里清新的空气,大人们的欢声笑语,孩子们的嬉戏,还有那条会说话的小河,那条把大人们的声音卷入浪花里的小河,那条跟我无数次较过劲的小河,那条留下我童年一串串脚印的小河,那该是一幅多么充满生机的画面!
回味着,空气中似乎有一股芬芳的青草香向我扑来,似乎有一个个声音在浪花中激荡着朝我涌溅过来。让我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着,侧着耳朵用足耳力聆听着,生怕有哪一丝响动一瞬间就把它们冲蚀而去。
我知道那一定是故乡的小河又焕发生机了!
那时候,河边除了洗衣服的,还有几个从南方来的养蜂人,经常在河边洗头发。她们站在水边,把长长的头发垂到水里,揉搓着,任洗发水的泡沫在河水中漂起,顺流而下。我不知道那脏水流到了哪里,那条河永远保持着清澈见底。洗干净了,她们再把头发披下来,任凭火辣辣的阳光晒个干透。有好多次,太阳不那么毒的日子,河里的水温不太高,她们居然还在河边洗头发,这着实让小镇里的人们万分惊讶,认为男方的女人跟北方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她们耐寒。
在我的记忆里,那条河多半与洗衣服有关。顽皮的弟弟妹妹们则不同,他们在大人们中午午休的时候,悄悄溜出院子,一溜烟跑到河边去捞小蝌蚪,有好几次还险入深水中,把衣服鞋子都湿透了,他们不得不坐在河边,晒了正面晒反面,直到把衣服、鞋子都晒干了才回家。至于蝌蚪的下落,我至今都无从知晓,而大人们也愣是一点破绽都没发现。
这些事直到他们长大后,不在挨大人的管束之后才抖露出来,而每抖露一件都让我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居然背地里干了这么惊天动地的事,这都是我没经历过的!我甚至有点羡慕,如果我不是家里最大的孩子,我也许就会跟他们一样有很多很多的伴儿,就不用再跟在大人的屁股后,而一定会与他们结伴而行,去捞鱼,去捉蝌蚪。
那条河,几乎成了他们每次聚在一起时聊的最多的话题。只要一聊起它仿佛就有说不完的故事,讲不完的童年,道不完的快乐,叙不尽的亲情。
后来,上了中学,再也没有去河边洗过衣服。我对它的最后两次记忆,一次是拿了一个矿泉水瓶子,在河的支流附近的泥潭里捉了很多小蝌蚪回家。另一次是河的上游水库发了大水,堤坝被冲破,水库里的水全被引流到这条河中来了,于是水库里成千上万条鱼被冲进了这条河里,全镇的人们纷纷拿了家具去捞鱼。
有拿着箩筐罩着大鱼的,有拿着笊篱罩着中鱼的,有兜着塑料袋罩着小鱼的。只要手上有个工具的,总能捞着一条、两条鱼。艳羡别人捞着大鱼,我也跟着二舅去捞鱼,没有准备工具,二舅随手捡了个喝光了水的瓶子,就那样把瓶子伸进河里,居然还有十几条小鱼心甘情愿地一头钻进瓶子里去。它们不知道,进了瓶子就没活命了,马上就会成为别人的一顿美味。
回家后,二舅把鱼给弄熟了。我忘记了是红烧还是清炖,只记得外公提醒我小心鱼刺时,我一根鱼刺都没吃到。也许是鱼太小了,刺还没长硬吧,嫩嫩的,鲜鲜的,老子描述的“治大国,若烹小鲜”的味道,也许就是这样的。这样的味道,我至今再也没有尝到过。
后来,乘车回家再次路过那条河时,居然干涸了。但那座小桥还在,那条河床还在,唯独里面没有了清澈的水。我想即便有,家家户户都有了洗衣机,有了自来水,人们也不会再去那里洗衣服了吧?即便有,我再次去河边洗衣服时,童年的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再也不会再现了。
于是每一次,车从公路上经过,我只能尽量地伸长脖子,用足了目力,看着那条河,那条干涸了的河,什么都不去想,只静静地从车窗内望过去,望过去,直到车拐了弯,河拐出了我的视线。
我不知道我想看到什么,那一刻只想那么静静地看着……,就跟我每次离家远行时,姥姥站在那条小巷的路口,一直目送着我,看着我直到我拐了弯,再也看不见。
那时我常常想,也许姥姥的视线是会拐弯的;她早已患了白内障的双眼,也许哄骗了她的视线,坚定地以为我还没走到那条街的尽头,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离去的背影。我每多走一步,她的视线就拉长一步,视野就模糊一步。而我的后脑勺上一定长了一双眼睛,因为我能看到,我已经上了车,姥姥却还在巷口看着我,很久很久,直到她自以为看不见我了,才转身,蹒跚离去。
那一刻,我眼里噙满了泪水,不敢眨眼皮,不敢闭眼睛,深怕这一眨一闭,眼泪就如那条小河般哗哗直涌而出。那时候,我一定是头朝着车窗,把衣领拉得高高的,把头深埋进去。从玻璃窗上我看到了很多人的影子,而一定不让他们看到我。
前不久,跟表妹聚在一起,又聊起了那条河。她说:那条河里如今又有了水,但不知还是不是像小时候那么长。
我想:不管有没有水,那条河已再也不同于我记忆中的河。当年赤着脚偷偷溜到小河边捉蝌蚪的弟弟妹妹们都已长大,当年带着我去河边洗衣服的姨姨也已步入中年,当年牵着我的手去洗衣服的外婆已经在河的另一头永远地安睡。
那条河,已经不再属于我和弟弟妹妹们。眼前流淌的,只有一条止不住地流淌的泪眼朦胧的河。这条河五味陈杂,夹杂着快乐、温暖、心酸、痛苦;这条河千川百汇,交织着亲情、恩情、离别情、思乡情;这条河热浪翻滚,卷滚着孩童的嬉笑、大人的嘱托;这条河永远流不干,流不尽,直到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