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马特这三个字,对于很多人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他们在世人面前展现的,夸张、澎湃的发型;陌生的,是他们的背景、起源以及生存状态。
杀马特家族是非主流世界的代表群体,因其对于“视觉系”造型的模仿,常常被贴上低俗的标签。
而事实上,这个群体一直以来都是整个社会的盲点之一。
2006年,11岁的广东少年罗福兴初涉网络世界,在给自己起网名时,想到了英文单词smart,他用自己拼音式的读法,把他念做“斯马特”。
又觉得“斯玛特”没有霸气,就把“斯”换成了“杀”,杀马特就此诞生。
之后,罗福兴以“杀马特家族”的名字创建了QQ群,他在群里宣传自己的时尚造型,同时鼓励群内的年轻人效仿。
QQ群的人数不断增多,从几十人到几百人、几万人,群的数量也从一个变成了几十个。
随着队伍的不断壮大,他们的亚文化推广行为,已经不满足于仅仅在QQ群中进行。
互联网上的其他领地,比如贴吧、论坛等活跃平台也逐渐开始出现他们的身影。
杀马特们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公众视野当中,也因此掀起了网络上的几轮围剿杀马特的大战。
杀马特成为了全网公敌,被批得体无完肤,只是用一句“自黑不是杀马特”的脆弱口号予以反击。
就是在这时,纪录片导演李一凡第一次知道了杀马特。
他感到很兴奋,觉得中国终于出现了自主抵抗消费主义的群体。
他错把模仿视觉系服饰和化妆的杀马特,当成了中国自产的、拥有审美自觉能力的、抵抗社会现实的朋克和嬉皮士。
而这些词汇,对于杀马特家族的创始人罗福兴来说,是何等的陌生。
杀马特强烈地吸引了李一凡,他要为他们拍摄一部纪录片。
可着手收集资料时,李一凡发现,他找不到杀马特。
在网上,几乎没有关于杀马特真实而深入的报道,有的只是充满诋毁、嘲笑和鄙夷的文章,以及对杀马特的恶意评论。
杀马特在哪里呢?
唯一的线索,就是他们的起源地,QQ群。
李一凡试着加入名称带有杀马特字样的QQ群,却无一例外地被拒之门外。
后来他在影片拍摄的过程中才了解到,原来杀马特的QQ群是非常难进的。
首先QQ群的种类就有两种,一种是审核群,另一种是正式群。
想要加入杀马特群,必须要先进入到审核群,在审核群中,管理员会对新入群者进行审核,内容包括QQ空间中的照片,是否有杀马特的发型,装备是否齐全等等。
通过了审核,才有机会进入到正式群,到时也就能真正地成为杀马特的一员了。
李一凡发动了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却始终没有见到一位杀马特。
直到四、五年之后,一位深圳的朋友打电话给他:“你不是找杀马特吗?我现在能联系到一个叫罗福兴的人,你过来见见吧。”
李一凡没想到,他第一个找到的杀马特竟然是他们的“教主”,立马赶往深圳。
然而二人的第一次面聊,李一凡毫无收获。他想聊的是关于文化抵抗的态度,而罗福兴说的全都是生活上的琐事。
不过他们还是互留了微信,之后也一直保持联系。
2017年,李一凡筹到了一笔资金,准备开始拍摄这部纪录片。
他兴致勃勃地找到罗福兴,并表态:只是想拍摄你们自己口中的杀马特。
罗福兴也终于同意配合,可等待李一凡的却是三个难题。
第一点,罗福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纯种宅男,他认识的杀马特全部都是线上的,线下的一个都不熟。勉强约出来的杀马特,还经常误以为李一凡是“同城代打”而拒绝见面。
第二点,就像罗福兴早前一直问李一凡的那个问题“你到底要拍什么,你究竟要做什么?”一样,杀马特们并不愿意将自己的经历袒露,对于主流世界的恐惧,已经深入到他们的骨髓之中。
第三点,杀马特都在工厂上班,每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每个月的假期仅有一到两天,李一凡每次和杀马特见面,基本上都是在十点之后,他们吹了头发、吃了宵夜之后,时间也所剩无几。
事情进展到这里,是不能完整记录杀马特的整个历史的,但在这期间,李一凡弄清楚了两件事:
其一,是杀马特和非主流之间的来龙去脉。
与其他非主流家族一样,杀马特也是网络游戏《劲舞团》的众多家族之一。
2007年,非主流世界发生了一件大事,城市非主流和乡村非主流,这两股本来和谐相处的势力,发生了严重的分裂。
城里的非主流们,不再跟粗糙的乡村非主流们玩了,乡村非主流在他们眼中是低段位的,是鄙视链的底层。
没有了城市非主流的牵制,乡村非主流的风格变得愈发奔放和豪迈。
也是在这时,李一凡解开了心中多年的疑惑。
并不是所有造型夸张的非主流都是杀马特,杀马特有两个最重要的特点,一是夸张,二是头发要立起来,而其他非主流家族常常被人们误认为是杀马特。
其二,杀马特们一直都存在于工厂之中。
2013年之前,广东、浙江等沿海工业区的杀马特数量非常多。
在那里,成为杀马特,是工厂中年轻工人的一种潮流。
当时,一条流水线上甚至会有一半人都是杀马特,工厂之外,休息的杀马特们也遍布街道。
之后由于受到来自网络的攻击,杀马特家族变得低调很多,他们又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圈子,人数也逐渐锐减。
而现在早已退隐江湖的罗福兴所联系上的杀马特,都是过去的名人杀马特,属于退休的杀马特。
有一天,李一凡得到消息,东莞的石排镇有一家溜冰场,是杀马特的聚集地。
在这家名为金丰的溜冰场中,李一凡第一次见到现实中的杀马特,正在进行时的杀马特。
尽管影片已经拍摄了一段时间,但眼前的年轻一辈的杀马特们,还是让李一凡感到触动。
这些孩子与网上看到的描述并不一样,他们对于自己的外表是如此热爱,完全没有自黑的感觉。
果然,自黑不是杀马特。
冰场上跃动的杀马特中,全部都是90后95后,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二代农民工,也基本都有过留守儿童的经历。
他们很小就外出打工,平均进厂年龄仅为14岁,小学就辍学的情况并不罕见。
东莞石排镇,曾经的杀马特的聚集区,现在也是杀马特最密集的地方之一。
其特点是小厂、小作坊特别多,聘用工人自然也并不正规。
他们会以不交保险为条件,吸引年轻人去打工,因为在很多杀马特眼中,交了保险之后再辞工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他们也不会再去续保。
在这里,李一凡知道了杀马特最喜欢的发廊,以及他们最推崇的托尼老师。
通过采访,他也越来越多的了解到,这些孩子们成为杀马特的原因。
这群人畜无害的孩子们,把自己打扮成心目中坏孩子的形象,来给自己一种勇气,一种假象的自信。
他们在思想和认知上,与主流世界有着难以想象的隔阂。
社会经验的缺乏,老家熟人环境的依赖,使得他们在初到城市之时,常常被蒙骗、欺负。
一位网名为冷云的杀马特讲到,他第一次来到城市打工时,下了班竟然找不到租住的房子,因为城市对他来说长得都一样。
他还借钱给一位为他指路的好心小姐姐,结果自然是杳无音信,连留的电话都是假的。
一起出来的老乡,基本上不会被老板安排到一起工作,以免他们形成小集体。
工作做的不好,还要被责骂,这些都让他们的存在感越来越低。
于是,高耸入云的彩色头发,成为了这些孩子们的保护色,杀马特的精神成为了一种保护机制。
很多人成为杀马特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爱情。
特别是对于工厂里的男孩子来说,女工看不上,家里相亲还要承担巨额的彩礼。
而寻觅到志同道合的杀马特真爱,将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他们正处在青春期,却在工厂中重复着机械、压抑的工作,他们的归属感、认同感都急速下滑。
也普遍存在着抑郁的现象,需要一个类似于杀马特的口子来释放。
至此,李一凡知道了所有的起因都指向了一个场所——工厂。
他打算进入工厂,可他的年纪根本没人想用。而假如通过关系进到工厂采访,又怕得到的内容有失偏颇。
他决定举办一场影像大赛,希望工厂中的年轻人能够拍摄真实的工作场面,发给他作为影片的素材,并和同伴讨论起来。
参与拍摄的罗福兴在旁边看着,一脸鄙视,他认为,组织影像大赛之类的东西是不对的,这很不杀马特。
罗福兴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广告上写“不要押金,日赚千元不是梦”就够了,再加上一些细节要求和联系方式。
“教主”还是最了解杀马特的,来自工厂的大量视频纷纷被传来,李一凡买了下了其中的915条。
有了这些素材,对于拍摄这部片子来说已经足够了。但李一凡却觉得,这些素材还并不能足以表述一位杀马特的完整经历,总感觉有一些东西被遮蔽了。
所以,那年冬天他又分别赶往云南、贵州和广西,去探访已经回到老家的杀马特们。
大部分回到老家的杀马特,都是因为极度讨厌工厂,希望能够在老家找到一份工作就足以了。
其中有一些人,他们回老家的目的,是希望他们的下一代不再做留守儿童,不再重蹈覆辙。
他们希望改变,但改变是非常难的,大部分人没过多久,还是出来打工了。
in哥想起央视社会与法频道的《夜线》,这档通过案例剖析心理的节目里,心理专家的分析结果时最常用的词就是——缺爱。
影片的英文名字是We Were Smart,直译的意思是“我们曾经是杀马特”。
而中文名《杀马特,我爱你》,不仅是要表达杀马特们对自己的爱,也是导演对于这个缺爱群体的深情关怀。
现如今,杀马特越来越少,他们被逼迫着不再向外界展示自己的表达和诉求,这也是让导演特别痛心的地方。
而归根结底,造成杀马特这段历史的根本原因,还是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差异问题,包括了经济差异,文化差异,教育差异,眼界差异等等。
留守的盼望,进城的迷茫,让孤独的人们无论身处何处,都没有做好准备。
李一凡在片尾曲的歌词中这样写到:
好想我的头发像孔雀一样,
带我飞翔,
飞过工厂的高墙。
入梦是我唯一的思想,
那里没有工厂,
流水线好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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