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杀马特,是清秀小哥哥
荧幕上的罗福兴,与我所想象的杀马特不太一样,他没有遮住半张脸的头发,没有夸张繁琐的饰品,也没有五颜六色的衣服。接受采访时他穿了一身黑——黑色的衬衫、黑色的休闲裤、黑色的皮鞋,还背了一个黑色的单肩包。很低调,聊天时清秀的脸上总挂着腼腆的笑容,完全不会让人想到他就是“杀马特”一词的首创者。
如今的罗福兴虽然已经脱离了杀马特族群,但在他的外表上仍留有杀马特时期的痕迹——他的手指、手腕以及衣领漏出的皮肤上留有不少文身;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条挂有半个手掌大的五角星项链;他的单肩包上排列着金属材质的铆钉。这些元素不算夸张,但足够吸人眼睛。
随着社会不断开放,文身所承受的偏见越来越小,不少人在自己身上留下有含义的图形。有些人去文身是为了纪念,有些人是为了拉帮结派,有些人是为了好看,有些人单纯因为好奇,罗福兴文身也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让别人记住自己,对他来说,文身越多,就越让见过自己的人印象深刻,自己的身体是宣传自己最好的广告牌。
只要我存在,别管我以什么样的形象存在
在采访过程中,罗福兴提到的最多的词,是“不被忽视”,为了不被忽视,第一次在工厂赚了两千块的罗福兴去理发店接了长头发,用了半瓶发胶,花了好几个小时,把自己的头发固定成几束朝各个方向扎去。对他来说,“我存在”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而以什么样的形象存在并不重要。
第一次带着这样的造型上街,罗福兴选择的是深圳的东门。深圳东门人流如潮,不少人对他指指点点,他的朋友都不想与他并肩而行,朋友甚至开玩笑说:“你离我远一点,有人要打你的话别连累到我。”
尽管周围充斥着嘲笑的声音,在罗福兴心中,高兴还是大过了忐忑。“只要不要被忽略,最重要的感觉就是,你们所有人都在关注我。”
怕被忽视,大概是源于儿时的经历。罗福兴出生于1995年的广东梅州乡村,自打懂事起,父母就在深圳打工,罗福兴从很小就当起了留守儿童,辗转在奶奶和外婆的身边。每当想念父母想得苦了,他就给他们打电话,但他们的电话永远打不通。父母认为,思念并不能通过电话化解,而儿子打电话唯一的原因就是要钱。最久的一次,罗福兴与父母有四五年没有联系。
父母不在身边的时间太长,在罗福兴看来早已成了常态,家庭带给他的痛楚,更多的是来源于父亲。按照罗福兴的说法,他的父亲不止母亲一个老婆,不止他一个儿子。小时候,父亲对他忽视太多,让邻居都看不下去,他们甚至生气地告诉罗福兴:“等他老了水都不要给他端。”
不过父亲留给罗福兴的,并不都是阴暗的回忆,在他的记忆中,关于父亲的最温暖、最深刻的印象,是五六岁左右父亲陪他过的生日,那是唯一一次有父亲的生日。那天,父亲推掉了打牌和工作,陪他去放了风筝,还去超市买了大瓶的可乐和松软的面包。罗福兴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父亲陪他玩到凌晨一点,他们走了很远的路回家,因为天太黑,父亲还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为两人照亮前方的路,罗福兴没有感到害怕,因为父亲把他牵得很紧。
那次生日并不隆重,甚至因为没钱显得有点寒酸,但那可以算是罗福兴记忆中最幸福的生日了。父亲手机手电筒发出的那一束光,一直照进罗福兴的心里,让他与父亲的关系看起来柔和了许多。往后,罗福兴再没过过生日,他甚至忘掉了自己的生日,尽管他的生日是六月一日儿童节这样好记的日子。
“我被人嘲笑无所谓,但不想我的朋友也被人嘲笑”
小学毕业,罗福兴就辍学打工了,像自己的父母一样。在身体还没长开的年纪,罗福兴已经搬了很久的砖。
那时的罗福兴对于生活没有切实的感受,每天除了工作,就是网络。他最大的愿望是像古惑仔那样,混出名堂,让别人都害怕自己。罗福兴带着这样的情绪进入到网络世界中:他加入非主流的贴吧,把头发加长再加长,戴更加夸张的饰品,纹更加夸张的文身,然后将自己的照片上传到网上……没过多久,罗福兴就有了些名气。
罗福兴一鼓作气,创造了“杀马特”一词,他将小学学的英语单词“Smart”音译为“斯马特”,又将“斯”换成了更有杀气的“杀”,从那时开始,这股2008年起在中国网络上流行开来的非主流亚文化,有了属于自己的代名词。罗福兴因此自封杀马特“教父”,成为极具号召力的“一方霸主”。巅峰时期,罗福兴是二十多个群、上万杀马特的“精神领袖”。
这些杀马特中,成员以十八九岁的青年为主,多来自云南、贵州等发展落后地区。他们拥有着和罗福兴相似的经历,这样的经历让他们之间产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他们大多缺乏关注,彼此间抱团取暖能让他们感受到类似亲情的温暖。
这样的感情很单纯,他们尽力维护着彼此,所以,这群兄弟姐妹在线下聚会时,会有所顾忌,不做非常夸张的造型,不去吸引那么多的目光。“我被人嘲笑无所谓,但不想我的朋友也被人嘲笑。”罗福兴解释道。
对于杀马特族群壮大的原因,罗福兴有自己的认识:他们融不进这个社会,就融到这里来了。没有文化,没法跟人聊天;没有钱,很多社会活动受到限制,虽然生活在这世界上,但仿佛哪个圈子都容不下他们,他们在哪里都找不到归属感,愿意收留自己的只有杀马特。
这些城市边缘长大的孩子们需要精神生活,于是他们把杀马特文化发扬光大。被“高端人群”唾弃的杀马特,是他们心中的信仰。
父亲的离世让他下决心退出杀马特
能混成“教父”,罗福兴是花了心思的:去两元店买各种复杂的戒指、皮带、项链……买齐全身的装备,花费不到两百;理发店花钱多,罗福兴就自己做头发,做的不好看就洗了重做。就算没钱也丝毫不放弃对自己造型的高标准、严要求。
在罗福兴心中,杀马特是个超现实的圈子,他可以不用考虑工作,不用考虑生活,是他心中的一片伊甸园。
让罗福兴放弃“教父”称号,离开杀马特圈子的,是一场变故,他的父亲离世了。他清楚地记得得知父亲生病时的情形——他当时正在打工的店里看电视,突然有朋友来告诉他,你爸生病了,快回来看一下吧。从小就几乎没有得到父亲照顾的罗福兴听后很没耐心,“死了都不关我的事。”
他的朋友劝他,是大病,肝癌。
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拒绝与父亲见面,毕竟在父亲生前,罗福兴和母亲就很少受到照拂,现在人快死了,却要成为娘俩的拖累,母亲不愿花钱花精力去照顾他。
罗福兴虽然嘴硬,但心到底还是善良的,不管父亲是什么模样,他都愿意用脑海中为数不多的温暖记忆,去支撑他维系与父亲之间的血缘亲情。生育之恩大于人,罗福兴觉得,能够看到这个世界的幸运,足以抵消父亲对他的忽视甚至是恶行。
他到处借钱,给父亲治病,希望可以延续他的生命,跟他过完最后一个即将到来的中秋,可是他借不到,父亲连七月中旬都没有挺过去。父亲走时罗福兴没有哭,他希望让父亲知道,他的儿子已经成长为一个勇敢的大人了。
临走前父亲留给罗福兴一千块,这是父亲的全部家产。罗福兴心中很苦涩,操劳一生,只留下这些东西。
回忆起这段的时光,罗福兴清秀的脸撑不起腼腆的笑容。
“出名和好感度还是有区别的”
退出杀马特的过程是持续的,渐渐地罗福兴连QQ都不再使用。
罗福兴现在没有什么伟大的理想和抱负,平平淡淡过完一生就是他的愿望,让母亲不再重复父亲走过的路是他的终极理想。“如果我妈死了又是重复这个场景,那我感觉我也是非常失败的人了。”
现在,生活的重担都落在了罗福兴的身上。
虽然罗福兴告别了叱咤风云的网络生活,不过仍然有不少人来找罗福兴当网红,对于罗福兴来说,当网红确实是一个来钱快的工作,但是罗福兴不愿意。“如果作为教父你都在这里搞这种,那这个群体也就这样了。”
罗福兴知道,在这个时代,出名太容易了,流量变现更是快速又高效,但是罗福兴很清醒,他说:“出名和好感度还是有区别的。”
儿时的留守生活,让罗福兴渴望家庭。他想象着在自己忙碌完一天之后,有个女人做好了饭菜等他回家,家里还有很多孩子在跑跑跳跳;闲暇时,他陪着孩子读书、学习。尽管罗福兴没有个好父亲,但他希望,自己可以成为孩子心目中伟大的父亲。
罗福兴只谈过一场网恋,可是现实生活中两人连手都没牵过,最后这场网恋因为两人吵架后的互删无疾而终。后来两人再见时,女孩的孩子已经两岁了。现在靠着美发手艺在深圳漂泊的罗福兴说:“嫁给他或许比嫁给我更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