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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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中午放学的时候,区一中的门口,成群结队的学生纷拥而出。
我看到了她,小美的女儿。她和她狐狸精的母亲一样,在人群之中特别惹眼。
我冲了过去。
“你站住!”我挡在了她的面前。
“你——阿姨——你叫我?”她的脸上现出一丝恐慌,说话有些哆嗦。
我知道我的样子很可怕。我猛拍着自己的脸颊吼道:“看到没看到没,这五根鲜红的指印,就是被你妈的情人打的!你知道你妈的情人是谁吗?就是我的老公,我的老公,我的老公啊……”
“你,你血口喷人……”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浑身颤抖着。
这时,几个男生拥了过来,挡在她的身前。他们一边呵斥着我,一边往开推我,一边回头说道:“希怡,你快走!”
那个小女人就捂着脸逃走了。
我哈哈大笑起来,像个疯子似的,肆无忌惮,却从未有过的快乐。
当警察赶到的时候,我已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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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小美后来有没有报警,反正警察始终没来抓我。但我终于还是受到了惩罚,来自于井蛙。对我来说,井蛙远比警察更可怕。
他这次很冷静,没和我吵闹,甚至没和我说一句话。他给他的父母打了电话,让他们无论如何上来一趟。他的父母问有什么事,他只是说:“你们来吧,就在今天。”
当天下午,井蛙的父母就来了。
他又给我的家人打了电话,让他们过来一趟,后来我姐过来了。
于是,我们在双方家人的见证下,重新签了离婚协议书。
这次的协议是,存款对半分,所有的债权归我,债务由他承担。房子是孩子的,等到孩子十八岁时,再过户给孩子。谁带孩子,房子暂时谁住。最后的决定是,孩子的抚养权归他,我离开家。
这是我的主意。
以前我单位里有个男人和老婆离婚后,整日花天酒地,到处找女人。后来他老婆和他更改了离婚协议,孩子由他带。没过一个月,他就受不了了,最终又回归到家庭。两人复了婚,再不敢提离婚的事。
起初,我也想用这种方式逼迫井蛙回心转意。他毕竟要挣钱养家,工作和带孩子难免会顾此失彼。况且,他的单位离家很远,他又经常外出。那时孩子刚上小学,还需要接送。所以我想,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屈服的。到了那时,主动权就又掌握在了我的手里。
然而,我想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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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就离开了家。我暂时住在了父母的家里。父母是租来的房子,和哥哥家住在同一个小区里。他们骂了我,不过收留了我。哥哥托人给我找了份工作,是一家酒店的财务,我从此开始了新的生活。
父母总是不相信我们已经无法挽回了,他们还在做着各种努力。比如打电话和井蛙沟通,和哥哥嫂嫂商量对策,可是均告失败。井蛙的脾气变得连我父母都不容忍了,对他们出言不逊,恶语相加。父母每次打完电话,总是一阵唉声叹气,或者一通埋怨和责骂,有时哭。
我知道,他们是在嫌弃我。
说实话,我想出去自己租房住。可是这么年,我从来没有独立过。未成家的时候,被父母保护着;成家以后,被井蛙保护着。我没有信心面对生活中的各种风险。而且我的胆子极小,每有风吹草动,比如打雷,比如门外有个异动,我就怕得不行。
母亲骂我:“没本事还不省事!”
这话用来形容此时的我,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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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期待的井蛙的回心转意,迟迟没有到来。在刚离家后的一段时间,我试图跟井蛙做过沟通,但是无效。我甚至提出要租他的一间卧室,也被他严辞拒绝。我想儿子,只能等到周末把他接过来。
然而我很忙,那家酒店充分体现出了资本家的冷酷无情。每月只能休息两天,自行安排时间,但不允许在周末。我虽然接来了儿子,却没时间管他,经常把他丢在父母家。晚上下班回来,才能和他亲近。
儿子也很想我,每次我要去上班的时候,他就要跟着我走。起初我领过他几次,但是被领导批评过几次,我便不敢带他去了。另外,我工作的地方狭小,没有窗户,整日开着灯,条件十分不好。我也无暇陪他,他就一个人坐在那里写作业。写完了作业,就百无聊赖地在这里抠抠,那里摸摸。当我忽然抬起头来,就能看到他一副可怜巴巴求关注的表情。
我心疼极了。
我劝他:“下周你就在姥姥家吧,你看你多无聊啊!”
儿子摇摇头,说:“那也比在姥姥家强,至少我能看到你。”
每当这时,我的眼泪就忍不住夺眶而出。
儿子不在家的时候,我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似的,每个失眠的夜里,看着手机里儿子的照片,眼泪就像了冲破堤坝的洪水奔涌而出。但又不敢哭出声,怕吵醒了父母。那种煎熬,不是亲身经历,是体会不到的。
儿子的体质本来就弱,那段时间更显得消瘦,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跑似的。井蛙的粗心大意,我是见识过的。以前季节更替,气候变换,他连自己添衣减衣都得需要我提醒,何况是对儿子呢?我承认他还算负责,但他真的不会照顾人。
所以,儿子表面上是他在管着,其实仍是我在付出。
每天早晨,我起来看看天气,就会给儿子打电话,让他穿哪件衣服。然而,这个权利,很快就被井蛙剥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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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深夜,我刚进入梦乡,井蛙打来了电话。
“我和你商量一件事!”
他说的是商量,其实口气很生硬,分明就是在命令。
“以后不准你再给儿子打电话!你每打一次电话,就会对儿子造成一次冲击。他都不好好学习了,整天捧着个手机。你到底给他说了些什么?他每次接完电话,不是哭,就是无精打采的。你还是那么自私,只考虑自己的感受。你这样下去,会害了儿子的!”
“我说了什么?我什么都没说呀!”我被他教训得莫名其妙,“我就是给他安顿一下,什么天气,穿什么衣服。这有错吗?上周六二十几度的高温,你还给他穿着秋裤,不怕捂臭吗?你自己不会照顾儿子也就罢了,还指责起我来了!”
“我该怎么照顾儿子,我自己心里有数,不用你多事!”
他说着说着,就开始骂了起来,使用着各种污言秽语。
我怕吵醒父母,便不和他吵,由着他骂。
最后他说:“从今天开始,我不准你再给儿子打电话,也不准你再接儿子!”
我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给儿子打电话,什么时候可以接儿子?”
他说:“儿子想你的时候,自然会给你打电话的。他不给你打电话,就说明他并不想去你那里!别跟我说你有探视孩子的权利,我今天就剥夺了你这个权利!我就是这么蛮横,你不服爱上哪告告去!”
为了息事宁人,我只得说:“好,我答应你!”
我以为,只要我一直顺从他,就会慢慢地消减他的怨气。久而久之,他会念及我的好,他会因为孩子的思念而让我回到家里。于是,我不再给儿子打电话。每天眼巴巴地看着手机,等着儿子的电话。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就像服刑的犯人一样,行尸走肉般地生活着,扳着手指头计算着日子。
儿子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是在好长时间以后。
我清楚地记得,我和儿子断了联系已经四十二天了。
我当时正在上班,听到电话里儿子的声音时,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差点哭了出来。儿子说他要见我,我让他先去他姥姥家等我。挂了儿子的电话,我便向领导请了假,然后飞奔回到父母的住处。
看到儿子,眼泪再次迷蒙了我的双眼。
自此以后,又恢复到每周见一次儿子的状态。不过我不敢再多给儿子打电话了,担心井蛙再发神经,不让我见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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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味地顺从并没有获得井蛙的同情,他始终没让我回去。
甚至有几次,我主动回到家里,又让井蛙赶了出来。
表弟和井蛙的公司有业务往来,他告诉我说:“井蛙的公司在当地没工程了,近期准备迁往外地发展。井蛙在公司里混得风生水起,肯定会跟着公司走的。那时他就没法照顾孩子了,估计会让你回去的。”
我期待着这一天,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和井蛙以及儿子的关系,生怕激怒他。
过了半年,表弟说:“井蛙的公司的迁走了。”
可是井蛙却从不曾和我说起相关的事,也不曾说起照顾孩子的事,一切如常。我疑惑,在一个周末,我问儿子:“你爸还在那里上班吗?”
儿子说:“他辞职了。”
希望再一次化为泡影,他宁愿放弃工作,也不愿意让我回去。
这就是结果,我无力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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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为了能更方便地见到儿子,我拿离婚分到的所有存款——其实很少很少了,那时家里已没多少钱,分的时候各切了一半——在儿子上学的必经路上,开了一家童衣店。开始的时候,由于亲戚朋友的照应,生意还勉强过得去。可是里里外外就那么几个顾客,很快便被挖掘完了,生意越来越差。人家能照顾我一时,不能照顾我一世。但为了儿子,我仍然在坚持着。至少,我每天都能看到儿子。
我仍在试图和井蛙进行沟通,仍是无效,慢慢地便心灰意冷了。
为了维持生意,期待着扭转亏损的局面,我借了好多外债。然而徒劳,终因入不敷出把店关了。随后在一家兼着网店的实体店里谋了一份工作,很忙,很累,全年无休。所谓的《劳动法》,从来不保护劳动者。而且工作环境更差,整天呆在地下库房里打包,填写快递单。每个周末,儿子就坐在阴冷潮湿的库房里写作业,因此经常感冒。我真对不起儿子。
听儿子说,井蛙做了什么投资赔了好多钱。雪上加霜的是,他又遇到点经济纠纷,整天奔波于银行和法院之间。他把车卖了,还是欠银行许多钱。我趁机又给井蛙发了微信,希望他为了儿子考虑,让我回去。然而他的回复仍是简单冰冷的两个字:不行!
我必须要改变策略,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有些人,就是不识好歹!
这时,正好有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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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的一个同学家长很早就知道我离婚了,经常和我微信聊天,劝我再嫁。她试图把我介绍给她的表哥,但我始终没同意见面。她从前经常告诉我,说她看见井蛙和一个女人开房。我不相信,说她肯定看错了。她却坚持说她没有看错,井蛙去学校开过几次家长会,她认得。
某天晚上,她又在微信里告诉我,前段时间,她又看到了井蛙领着女人开房。这次她描述得极尽详细,精确到时间地点,细节到井蛙穿什么衣服。我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段时间,井蛙确实把儿子交给我带,说他要参加同学聚会。外地来了二十几位同学,要在本地聚会四五天。
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一般的同学聚会,不外乎吃顿饭,怎么能用四五天呢?
原来他是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一切都掩饰得不动声色。
此时的我,对于他的此种行为,似乎没有权利指责。但是纠结前因后果,我就恨从心底起。我们之所以离婚,他归咎于我的种种不是,其实是他早已和小美偷梁换柱了。尽管表面上看,他和小美是在我们离婚后联系上的,但我肯定,其中必有猫腻。现在,他对我无尽的怨恨,其实也是他早已设计好的套路。
而这一切,唯有我是受害者。
凭什么?凭什么让我来承担他们的过错?
况且,儿子已经大了,他一个做父亲的,丝毫不顾及儿子的脸面,竟然厚颜无耻到和别的女人开房,这是寂寞到了何种程度?如果这事传到了儿子的校园,儿子还怎么在同学面前抬起头来?我不能听之任之了,必须要采取行动。刻不容缓!
我不宣而战,直接闯进了家里。
本来这次井蛙还算讲道理,说他根本没和任何人开过房。周末儿子不在家,随时可以带女人回来,用得着开房吗?但他还是愿意配合我的调查,条件是,如果有他的开房记录,他愿意接受我的任何条件。如果没有,我从此不再骚扰他,包括连儿子都不能见。
结果,我再次败得一塌糊涂。
至此,我已陷入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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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陷入绝境的人,才有超强的战斗力,要不怎么说绝地反击呢?
我开始和井蛙闹,不再仁慈,不再手软,和他抢夺一切可以抢夺的东西。当初的离婚协议书写得模棱两可,况且又是在他极度暴怒的情况下签订的,属于不平等条约。我有权单方面撕毁。他因此报了几次警,但是警察并没有为他撑腰,说明我并没有错。
这次我终于取得了胜利,井蛙离开了家,再没有回来。
甚至可以说,我几乎再没有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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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蛙虽然离开了家,但是儿子的生活费他还在负担,直到他病危。
他得了脑瘤,两年多前就查出来了,但他没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新女朋友。她也是在他病重的时候才知道的。她一直在陪着他,直到最后。我去看过他一回,被他骂了出来。我只看到他的样子极其可怕,瘦得不成人形,头发全白了。他对我的怨气丝毫未减,甚至把一切的恶果都推在了我的身上。我由着他骂。这个时候了,我还有必要争辩吗?说实话,我希望他能好。就算是离了婚,他仍是这个家的支柱。如果他没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以后的人生。
他唯一对我说过一句温柔的话就是:“我想见见儿子。”
那时儿子上了职高,当时正值暑假,他和几个同学到外地游山玩水去了。我给儿子打了电话,可是儿子却迟迟未归。这成了他永久的遗憾,也是我永久的遗憾。他恨我,却深爱着的儿子。他一生的重点,全在儿子身上。而他在生命弥留之际的最后一点小愿望,我竟没能让他实现。
某个黄昏,井蛙的新女朋友——他的那个初中女同学给我打来了电话:“你来一趟吧,他估计挺不过今晚了。不管你们之间曾有怎样的恩怨,我希望你们能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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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狭长的走廊,仿佛一条远古的墓道,阴森,昏暗,透着某种诡异。我的腿就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每迈一步,都异常艰难。越是接近,我越是无力,感到眩晕。灯光把我的身体投下扭曲的影子,在地板上摇摆着,像暗夜里的鬼魂。
终于,我看到了他病房的门。
那道白森森的门,如同一道铜墙铁壁,隔开了我和他的世界。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不敢靠近它,不敢推开它。我不敢确定,我走进去以后会看到一幅什么场景。这一切来得太快,我还没做好准备。
完全没有!
老天爷,先等一等,能让我歇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