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新年,想把家中的阳台清理清理。虽然离扫尘还有些日子,但除陈迎新的心情还是一如既往,早早地盼着。
那日,天气晴好。我把七零八落的杂物堆积在阳台一角,转身看到这件木质碗柜,尽管很陈旧,落满了灰尘,也已当杂物柜使用,我还是念念不舍。碗柜每一寸裸露着的木纹不可思议地保持着当年精致的形态,抗拒着岁月的磨损。打开碗柜的门,吱吱扭扭地响着,这些声音穿过我的耳鼓像潮水般蔓延开来,零零碎碎的记忆扩展到整个身心。
六、七十年代的家具,多是木匠手工精心打造。无需半颗铁钉,每一处构件的拼装都依靠木榫巧妙地在凹凸处卯上,这种运用榫卯结构连接的工艺不仅能让家具长久地保存完好,而且极具艺术性。我用手指轻捻脱落的斑驳的木皮,让它深深地扎入童年的记忆。早已记不清当年那个木匠的模样,隐约能想起是个北方的汉子,整天斜挎着泛黄的、宽大的破旧帆布包,包里塞满了看不懂的工具。看得出男人很爱惜它们,把它们当宝贝。因为每一件工具都锃光瓦亮,比他的脸还要有光彩,他的脸总是灰蒙蒙的。我觉得他比父亲年长,因为他脸上有许多褶子,胡子拉渣。
那年,我大约十岁,因为好奇,总喜欢在木匠叔叔做工的时候,蹲在旁边翻开他的布包,问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叫啥,干啥用的?直到今天,我向别人炫耀的那些有限的木工知识还是叔叔当年教的:墨斗是用作较直的,鲁班尺可以丈量与校正角度,刨刀能把木板刨平,凿子用以开槽与凿孔......
木匠叔叔是背井离乡寻找生计,碰巧遇上我们家的。记忆中他嗓门很大,性子很直,是个爽快人。高兴起来,还要喝两口,那个年代的手艺人是不太计较工钱的,能管一顿饭就可以。父亲是个教书匠,一生斯文,烟酒不沾,饭桌上难免会冷场。叔叔并不介意,总是自得其乐,那时也不讲究杯啊盏的,不是拿只海碗就是白瓷缸,几盅灌下肚,灰黑的脸开始泛起红光,身子慢慢变暖,叔叔敞开衣襟,话就渐渐多了起来。与父亲聊走南闯北遇到的世故人情,也聊生活的酸甜苦辣、悲喜忧欢......现在懂事了,回想起聊天的内容是有几分心酸的。不过,叔叔谈笑很豪爽,完全看不出他被清苦的日子所困扰。晚饭后,他依旧会操起家伙卖力地干活。收拾布包清点工具时清醒得很,每一件都记得放在哪儿。
记得橱柜的工程渐渐进入了尾声,完工的时候,木匠叔叔领着家眷来吃过一次饭。我注意到,叔叔换了身干净衣服,脏兮兮的脸也洗得很干净,叔叔的爱人不爱说话,只是羞涩地笑着。饭桌上,叔叔和阿姨郑重其事地给我父母敬酒,父母也认认真真地回敬。那一晚,在桔黄色的灯光映照下,他们聊得很久,说笑声时不时钻进耳朵里,伴着我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橱柜终于收工了,做得很精致。结工钱的时候,他们竟有些不舍。临别前看见爸爸妈妈和木匠叔叔站在路口,说了好长时间的话,爸爸和叔叔的手握住,放开,又握住......我的记忆就停留在这个片段,想不起来更多了。
三十多年过去,搬了几次家,碗柜虽已残破,却一直留在身边。看到它,父亲提起当年,记忆又再次被勾起:那木匠是走街串巷时被他请来的,不算很北的北方人,是皖北的定远县人,比父亲还年轻几岁。做事达实,肯动脑筋,手艺不错,有股子钻劲。家里面弟兄两个,因为贫穷,上学的机会留给了弟弟,为谋生学会了木工活。或许有相似的经历,父亲与他竟有些惺惺相惜,当时很想多给点工钱,苦于经济拮据,最终也没拿出更多,只能在饭桌上多添两道菜而已。直到现在,父亲还偶尔念叨,不知道那位木工兄弟后来过得怎么样?对于异乡人来说,漂泊的生活何尝不艰辛?短暂地停留在陌生人家中,有一口热饭,两碟小菜,三杯薄酒,能有陪着说话,愿意聆听的人。为他们延续下一段的行程增添一份力量和勇气,给薄凉的人生凭添一份安暖就已足够。
我想起曾在一档“鉴宝”栏目听过这样的对话,主持人指着那不起眼的物件,问:“为什么它就这么值钱呢?”“因为它经过了时间的考验。”鉴宝专家说。我想,或许这件橱柜没有年代的锻造,算不上是件值钱的玩意儿,但是那段短暂的,与陌生人相处的时光,却让我这个女孩儿念念不忘了好多年。父亲说,品质是工匠的脸面。那些手艺人传承的工艺、品性、文化......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就是价值所在。世事大抵如此。
碗柜最终还是忍痛割爱送给了更需要的人,再不能相见。我拿出手机拍了几帧相片做留念,想必今后的日子只能点开屏幕,才能拼凑这记忆的片段了。我僵僵地立在阳台上,望着载着它的三轮车渐行渐远,美丽的螺旋状木纹盘旋在脑海中,感受时光的顺流与逆流。曾经的画面再次呈现,鼻翼竟有些发酸......木匠叔叔,您还好吗?
2016.12.16星期五 完稿于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