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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前后,雨停了。天色麻花亮的时候,我起身寻得才和得旺,他们就住在我隔壁。我们洗漱完毕,到吧台结账,女服务员打着呵欠告诉我们赵主任昨晚已把钱付了。
镇子的街道已经热闹起来了,估计今天逢集,好多手推车、拖拉机和行人已经陆陆续续到来,天也放晴了。东方的天空越发光明了,这是三月的晴空啊。看来天公是作美的!这时赵根成电话来了,要请我们吃早饭,我谎称我们吃过了,已经到庄子上了。根成说我本来应该过去的,考虑到过去不太方便,你办完事中午再到镇上来喝酒。我说我们中午一大家子说好一起吃顿饭的,就不麻烦你了,他这才作罢。
我们匆匆找到一家早点店坐下来,点了几笼包子和三碗稀饭,吃个肚儿圆,然后找到我们的车,赶紧往村子里跑。二叔说,九点之前,祖宗的骨殖一定得安放到新墓穴里,因为无论是迁坟还是搬家,都要从天不亮开始,这是讨“越搬越亮”“道路越走越光明”的吉利,也是千年不变的规矩。
走到二叔家的院子门口,我听到二叔正在发脾气:“这天都快大亮了,三个小孩死到哪去了!”二婶显然在劝二叔,压低着声音:“不要这样吵吵嚷嚷的,回来三个小孩听到。”而三叔则用漏风的嘴帮我打圆场说:“妈的,人家!人家赵主任是什么人!得理又是什么人!三十年没见了,到一起不喝酒哪中!”院子里乱哄哄的,估计除了我们大家早就到齐了。为了避免二叔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我故意大声咳嗽了一声,大步跨进门去,高声叫道:“二叔三叔二婶三婶,我们来了!”说话间,见姑姑家的表哥表姐和二叔三叔家出嫁了的堂妹还有妹婿也都来了,我们忙一一打招呼,他们热情地上来迎接我们。我相信二叔认为我们一定听到了他前面的说话了,所以略微尴尬了一下,道:“快!各人带好东西,按次序排好队,男的在前面,女的在后面,各家长子挨个排,其他人按大小排。诶,要懂规矩!天眼看就大亮了……”我也不管他的话里是不是夹枪带棒,反正一切照吩咐做就是了。
前面说过,我家的祖坟在村子西南角的一块生产队大田里。几十亩的田地,只有三座坟,所以显得非常敞亮。估计因为多年在家乡的叔叔和堂弟们也没怎么在意添土,说是一座坟,可看去其实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上面覆盖着青青麦苗的土疙瘩,和我记忆中的鲜艳的轩敞的祖坟全不相同。我们带着昨天采购来的部分物品,踩着泥泞的田埂排着长长的队伍按照长幼尊卑的次序向它走去。好在是沙土地,雨也已经停了好一会儿,所以田埂虽烂,但走起来并不太费劲。走在最前面的是二叔,接着是三叔,然后是我,我们的两旁分别跟着八个吹鼓手,随着我们缓缓前进,演奏着各种曲调,有《在希望的田野上》《摘石榴》《牡丹之歌》《采槟榔》等等。二叔捧着一个笆斗,一边走,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从里面拿出纸钱撒向天空,纸钱在清晨的风里飘飘荡荡。我捧着将要用来收敛祖先骨殖的折叠着的大红绸缎,后面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依次跟着二叔家的长子得军、三叔家的长子得兵、得才、得旺和二叔三叔家的其他儿子,后面跟着二婶、三婶、几个堂弟媳、堂妹还有几个小孩子,他们有捧着蜡烛香火的,有捧着纸人纸马的,有捧着炒豆腐、红烧鱼、水果的,得才得旺各捧着一束塑料牡丹,他们后面的两个则各抱着两大捆稻草。随着震天价的音乐声和一挂响亮的鞭声过去,村里陆续赶来了好多看热闹的人。
我们在那个土疙瘩前站定,得喜他们赶上来把两捆稻草铺在被踏平的一块麦地上,然后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另外两个堂弟将蜡烛插到墓南边沿刚刚踏出的一个算是小供桌的倒伏着几株麦苗的土台上,帮着二叔将它们点燃,然后也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三叔又接过香火和得才得旺手中的塑料花插在那个土台上,再将祭品一一摆上,土台立刻比坟头高出了一大截。我们三个在稻草上并排跪下来,很快地上渗出的水浸湿了我的汉服下摆(忘了说了,我和二叔他们在上坟前都在外面套上了昨天从镇上租来的栗色汉服,这当时曾让我和二弟三弟感到很稀奇,二叔说现在时兴这个)。吹手们把先前的乐曲再次从头到尾地演奏。二叔他们则嘴里念叨:“爸爸妈妈,儿子、孙子、重孙子们响应国家号召来给你们搬新家了。搬新家好啊,那里是风水宝地,得风得太阳……请你们保佑孙男辈女子子孙孙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发大财……夜里下大雨,早上天老爷就好了。爸爸妈妈好福气!地上烂泥太多,又在庄稼地,后面孙男辈女就不跪了,你们包涵包涵。哦,包涵包涵!”听着这样的乐曲和这样的祷告,我的内心特想发笑,然而我忍住了。见二叔三叔磕头,我也跟着磕头。后面站着的人们便鞠躬。我们磕了三个头,后面的人们鞠了三个躬。然后是点燃纸棺材、焚烧纸人纸马、纸钱。放了一串三千响的炮仗,噼噼啪啪噼噼啪啪,热闹极了。
村里派来的两个掘墓人早已拿着家伙守在坟墓两旁多时了,等我们的仪式一步步走完了,他们问二叔:“能了吗?”二叔说:“能了。一定要拾干净。”我把红绸子举过头顶,其中一个人接了过去,他把它展开平铺在坟旁,然后就挖起来。二叔、三叔和我都将头顶搁在地上。只听二叔、三叔念叨:“爸爸妈妈不要怕,政府让你们搬新家!爸爸妈妈不要怕,政府让你们搬新家!保佑子孙发大财!做大官!学文化!保佑子孙发大财!做大官!学文化!”我想他们把发财、做官、学习的次序说倒了,但也顾不了许多了。
整理祖宗的骨殖儿孙是不作兴看的,我谨慎地提醒着自己一定要恪守昨晚二叔的教导,心头却在担心得才得旺两个是否还记得,听到全场鸦雀无声,连挖土的声音都很小,我才放下心来。突然听到“砰”地一声,一个掘墓人哼哼道:“碰到棺材板了!小心点!嗯,都快烂没了!”“一定要拾干净啊!不然我们家老太爷老太奶奶在那边不饶你们!饶不了你们!”二叔三叔再次连声叮嘱。只听一个掘墓人笑道:“知道啦!不要说你们怕拾不干净,我们也不敢呀!要是被死鬼盯上了,那倒怎弄哩?”我多么想看看经过三四十年的风风雨雨,我沉睡在地下的祖父祖母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但是我必须遵守规矩:祖辈说不能看就不能看!我依然把脑袋顶在地上,觉得头发和脑门上早已沾满了烂泥,我想抹一把,却又控制住了自己的手,因为二叔三叔都一动不动。听了掘墓人的话,我有点儿想笑,但是忍住了。我是一个多么恪守祖训的人啊!我的耳边响起了一些钝响,估计那是我祖父母的骨骼碰撞的声音,声音很低,显然掘墓人在捡拾它们的时候还是很小心的。我的背后却渐渐地有了响动,大约是站得太久了,忍不住说话了。我又开始担心起得才得旺来,害怕他给那些看热闹的人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恍若过了十几个世纪,我知道爷爷奶奶的骨殖终于变成了一个红色包裹,因为两个掘墓人高声叫道:
“请长房长孙纪得理接受祖宗遗体!”
《牡丹之歌》的曲子再次响起来,比先前更加激越更加欢快。我依然跪着,低着头,却诚惶诚恐地将双臂伸直,两只掌心向上,接着就感到一个很重很重又很轻很轻疙里疙瘩还有点黏糊糊滑溜溜的包袱放在我手上了,我知道那里面包裹着我爷爷奶奶骨殖,而外面沾满了烂泥。我觉得包袱好像有一个双人枕头那么大,又像是一个装满碎木块的口袋。分量不重,但想到这是我祖父母的骨殖,一边感到诚惶诚恐,一边又不自觉地联想到手机小视频里播放过的表演柔术的女子——她能将偌大的身体装进一个很小的盒子里,想到记忆中的祖父祖母都是身材高大的人,他们死后几十年间,便只剩了这么一口袋,感到可怜而又滑稽。这时,耳边响起了《摘石榴》的曲子。“全体起立!将祖宗遗体捧在胸前!”我站起来,将包裹捧到到胸前,这才发现包裹外面沾满了泥水。二叔和三叔挣扎了半天,还是由两个掘墓人拉起来的,看来他们真的是老了。
在掘墓人的组织下,我走在最前面,二叔三叔紧随其后,众人们跟着。来到马路上,早有一头毛驴等着我了。他们让我捧着包袱跨上去。我从来没有骑过毛驴,便显得战战兢兢的。牵驴人笑道:“驴听话咧,不要怕。我还牵着它。你要记着,千万不能掉下来,不然就晦气了!”我更加战战兢兢,牵驴人将我安顿好,就在头里牵着驴,慢慢悠悠地带领着大队人马向公共墓地走去。《在希望的田野上》《牡丹之歌》《采槟榔》《摘石榴》等乐曲一直伴随,纸钱一直在空中播撒。
七点半不到,我们来到爷爷奶奶的新居,那里刻碑人已经把碑送过来了,我仔细检查了上面的每一个字,刻碑人说不会错的,都是电脑刻的,可我还是不放心,见左边一排活人的名字都是涂成红色的,这才安下心来。二叔三叔祷告之后,领着我跪下来。墓与墓之间的空隙很小,我觉得跪得很局促,隐隐觉得迁坟这样的事情确实不能算一件好事,而二叔三叔先前和现在的祷告不过在欺骗祖先。公墓管理人员从我的手上接过包裹,熟练地放入一个长方形的墓穴,然后在上面盖上水泥板,再用水泥把缝隙糊上,将石碑嵌入槽中,又在接缝处抹了一些水泥,这些活做得很仔细。得才得旺先前捧的两束塑料花被放置于石碑下的小平台上,接着四样新炒的菜和一大盘苹果橘子也放到了上面,蜡烛和香也点了起来。空间实在局促,除了二叔、三叔、我和那个工人之外,墓前已容不下哪怕是一个人。几十口人就那么远远地站着,我的耳边响起了嗡嗡的说笑声。磕头的环节到了,于是按照长幼尊卑的次序,以小家庭为单位分批进行。最后五千响的炮仗燃放了。
九点整,这场盛大的迁坟仪式宣告圆满结束。我们付了所有人工费用,到镇上最大的饭店,订了三桌酒席。我的叔叔婶婶、堂弟堂妹们,簇拥着我,使我感受到了族长一般的荣耀!由于下午就要赶回省城,我们兄弟照例不能喝酒,二叔三叔也喝得很少,于是我们早早就吃完了,我们带着二叔三叔去结了账,留下婶婶、堂弟他们在那继续闹哄哄地吃喝,大家上了我的车,很快回到村上。
经过水塘时,我特意让三弟放慢车速,好端详一会儿祖坟的原址。只见原本那个鼓出来的覆盖着轻轻麦苗的土疙瘩瘪了下去,它的前面一大片狼藉,上面有脚印,有纸灰,有鞭炮的末屑,远远近近有黄纸片挂在麦苗上轻轻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