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迁坟(3)

3

       第二天一早,我们兵分四路:二叔和得兵带着我写的纸条去找赵根成,纸条上只是简单地说三十多年没有见到老同学甚是想念,考虑到你是当地红人,直接拜访多有不便,故安排二叔和堂弟先行打招呼,并留了电话;得军带着得才去找刻碑的做碑;三叔带着我去公共墓地选墓穴;得喜则带着得旺上街采购纸人、纸马、纸钱、纸棺材、香烛、红布、塑料花、水果之类的物品;堂妹夫妇则负责采购午餐鸡鱼肉和必要的蔬菜。凡是跟钱相关的项目,二叔要求大家一一记账,又说三家人这么组合,是为了避嫌。说好所有开销先找我结账,事情结束时一起算。
       在公共墓地,三叔豁着牙给现场办公的村干部隆重地介绍了我。那个人的两只耳朵上分别夹着一支香烟,而左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指缝中分别夹着两支,右手则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支点着的。他听说我在省城当干部,对我很客气,把香烟叼在嘴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苏烟,一下子抽出两根来敬我。我说我不抽烟,也没带烟,言下之意是不要见怪。三叔漏风的嘴特别能吹,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些看热闹的人。他们围在我们周围,都向我和三叔投来在我看来是充满敬意的目光。我的心里虽然有点儿惭愧,因为我知道我哪是什么干部呢,但还是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些人的艳羡,如果这时候发虚了,被人发现破绽了,那麻烦就大了。村干部领着我们在墓园里走,对我说:“纪领导,除了已经被分配到户了的,剩下的你看哪个墓好我就给你家哪个!”三叔和我经过慎重考虑,结合村干部的殷勤建议,终于选定了中间一排靠右的一个墓穴。因为古代以右为尊,现代有尊长者的场合,也以主人席的右手边为尊,这个传统古今一致,千秋万代不会改变。
       我们选好墓穴后,村干部热情地邀我到他的办公室坐坐。我说算了,明天上午你安排工人八点半到场帮助我们安放祖先骨殖就行了。他满口答应了。
       走到墓园大门口,只见二叔他们兴冲冲地来找我们了。我知道他们是来向我报告好消息的,因为在挑选墓穴的过程中,我接到了赵根成打来的电话,说按最高补贴标准把钱给了二叔他们。我觉得二叔和堂弟看我的眼神中充满了赞许甚至佩服,心中自然十分得意。回家后二叔把钱分为三份,我坚持不要我们的那一份,说话时发现得才得旺的脸上有奇怪的表情,这才想起来事先没有跟他们商量,心中颇有点儿悔意。我希望二叔再跟我客气一下,好顺势接下钱,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二叔三叔在我话音刚落后稍稍推让了一番,也就一家一半把钱分了。我感到他对我说话的语气十分恭敬了,这让我觉得很光彩。我猜得才得旺的表情,估计是想分钱,我却让他们失望了,待会儿要好好安抚安抚,不过话说回来,不安抚又怎样?我这个做大哥的,难道还没有权力做这么个小决定!三叔很高兴地点了点钱然后装进口袋,对我竖起了大拇指,漏风的嘴里含糊着下面的话:
       “我就知道得理这一回来能办成事!妈的,你们弟兄几个连得才得旺在内都给我听着:自己有本事才能共到有本事的朋友!那个赵、赵什么的?平常哪有眼看我们!你大哥就凭二指宽的一张小纸条子,连面都不带照的,钱就按最高标准补给我们了!……”二叔也说:“乖乖,确实了不起呀!我开头对赵根成很客气,先敬一支烟,他可能嫌我烟孬,连接都不接,板着脸问我你来什么事啊?我说来送信的,就递上得理写的纸条,说‘你能不能认识纪得理哎’,他看了纸条,赶忙从老板椅上咯噔站起来了!脸上的表情‘多云转晴’……”说着还把当时的动作和表情学给我看。得兵说:“真是的哩,我在旁边看得真真切切!大哥名头蛮大的嘛!”二婶、三婶、堂弟和他们的媳妇们当时都在场,听了这样传奇的故事都对我充满了好奇和敬意。
       他的话让我得意之余,又感到几分羞愧——赵根成给我面子哪里是因为我有什么本事有什么名头?而是因为念在老同学的情分上啊。电话中我问他我去找他方便不方便,他说:“哪里话!兄弟你来找我还谈什么方便不方便,你在哪里?我来找你!”我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马上就去找你。
       在堂弟的引导下,装作纯粹叙旧的样子走进他的办公室,见没有旁人在场,结结巴巴地说明没有直接拜访他的种种考虑。他拉着我的手说:“嘿,到底省城来的,会办事!……你家二叔和堂弟在我面前一提到你,我就明白意思了,还用得着写纸条?我们当年就心有灵犀,不是吗?不然,哪有大老远回来不直接来找兄弟我的?……兄弟,农村的事就是这么办的!关系就是钱!当然,这钱也并不多,最高就是一千八!”我说我不在乎这几个钱,我要的不过是个面子。他说我懂我懂。
       回来后好多天,我都记得我们见面时的情景:“哎呀,老同学!得理兄弟诶!”赵根成见我来了,小跑着迎接到门口,拖长声音欢呼着,一边伸出双手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差点抱起来,接着把我放到接待客人的单人沙发上,给我泡了杯雀舌放在茶几上,便走到他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弯下腰,拉开抽屉扔给我一包“软中华”:“自己抽!自己抽!”我说我不抽烟,他说:“好习惯!好习惯!你兄弟我这辈子跟烟脱不了干系咯!”我说:“哪里哪里!没学会!没学会!”他从电脑显示器旁边摸过打火机“啪”地点燃了一支烟,动作非常潇洒。然后端着茶杯,走到我旁边的另一把沙发上坐下来。我后悔忘了带包烟发给他抽。他吐出了一口烟雾,打开了话匣子:“哎呀!你真是贵人呀!当年我们年级将近二百号人,就考上你一个本科生!你有事能想到你根成老弟,真是给我面子!”我再次客气了一番,再次解释了前面没有直接找他或打电话的关节。他说:“不提那话了。我呢,我倒也不觉得现在混得比你差,只是有一种情怀撂不下,这就是对老同学中的学习尖子特别敬重!说句要人情的话,前回一个老同学来找我我就没有帮他。你跟他们不同,千年不遇地来找我办件小事,我要是办不好,以后再想见到当年的好兄弟就更难咯!”我很好奇那个老同学是谁,见他没有点明,便觉得不便开口了。这边根成说:“得理,你从省城下来的,你还别小看了我们这些落榜生!我们中间当镇长的、百万富翁的,有好几个!我嘛,连个芝麻官都不算,可也称得起有点儿实权,也混了个函授本科文凭。我敢向你保证,你随便什么时候回来都有酒喝!”然后开始回忆我们当年在学校里的一些有趣味的点点滴滴,不时地爆发出爽朗的笑声,我不住地点头,内心有了些许感动:毕竟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呀。
       “你这么照顾我,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比如人家攀比怎么办呢?上面知道又怎么办?”他说话的间隙,我插嘴道。我担心连累他其实也是担心连累我。这难道不是违规操作吗?我的小心脏突突地跳起来。
       “麻烦?用一句网络流行语——‘你想多了’!”他说,“攀比?哪个攀比哪个就是得罪我,也得罪你们纪家!得罪我有什么好处?得罪你老纪家又有什么好处?大家都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愿意得罪人啊!你放心,他们拿得少,只会羡慕你们纪家人,不会计较我办事不公。再说了,我们是有文件的——坟墓拆迁补偿款根据所在地块、原坟墓的修建成本和搬迁成本公开透明酌情分配。你想啊,听说当年你们家老太爷老太奶奶睡的是二四松木棺材,那在全镇也是顶级配置啊(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啊?),加上你们大老远回来迁坟得比当地人多花多少钱!你的老同学也不要你承情,还不至于为你搞暗箱操作!一切都可以摆到桌面上的!……听说你兄弟三个都回来了?中午我请你们喝酒!”
       我说还有很多事要办,晚上我们兄弟来请你。他说那就说好了。我说一定的。
       走出门来,找到得军,一同到刻碑店里去和得才他们会合。我们把碑上需刻的文字按照格式一一列出,清晰地写到纸上,再经各人一一核对,然后由刻碑人输入电脑,我们再次核对无误后,说好第二天上午八点一刻到公共墓地直接交货才离开。然后又电话联系得喜得旺,把买到的东西搬上车。回到二叔家,那里已办了满满一桌菜,桌上还有一瓶海之蓝。三叔一家也过来了,真是热热闹闹。我们因为下午还有饭局,不喝酒,光吃菜,很快就吃饱了。吃完饭,二叔三叔他们开了一桌麻将,我们兄弟三个和得军玩了一会儿掼蛋。二叔三叔在打麻将间隙还时不时地夸我两句能办事会办事,让我越发感到荣耀。
       四点多钟,三叔和三婶要我们晚上到他家吃饭。我说不劳三婶忙活了,我和赵根成说好了到镇上吃。三叔再次向我竖起了大拇指,用漏风的嘴把我夸奖了一番。我邀几位堂弟一起去,他们死活不肯,急得三叔在旁边直骂他们没出息狗屎糊不上墙,而电话里赵根成已在一个劲地催了。我们开车来到镇上,赵根成把我们接到了镇上最阔气的饭店,那里坐着好几位老同学,还有镇里的一位副镇长,见我们来了都热情地上来握手。其中的老同学都跟我狠狠地拥抱了一番。根成特别善于调动气氛,这顿饭真是其乐融融而又排场十足。我真的感到受宠若惊。我怕赵根成代我付钱,面子上不好看,于是席间借口如厕去结账,收银员却告诉我单已买过了。我被根成深深地感动了。我们喝了不少酒,二弟三弟不胜酒力,推三阻四死皮赖脸才少喝了一些,却已经有点儿摇晃了。我自恃有点酒量,又对根成怀着感激——这次迁坟,面子有了,里子也有了,于是放开喝。不知不觉就醉了。
       夜里,我被哗哗啦啦的声响惊醒,睁眼一看,隔着窗帘见有五颜六色的光在闪闪烁烁。我晕晕乎乎地起来,想去上厕所,却哪里有上厕所的路!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我不是住在二叔家,而是住在镇上的一家旅馆里。拉开窗帘,发现外面正刮着风下着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把斜斜的雨线一个劲儿地托起来又撂下。哦,故乡三月的雨哟,我突然想抒情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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