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里的旧故事

想来也是人生在世,又有谁能逃离时间的制裁。而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错过了我余生再也遇不到的姑娘了,余生潦草也是我的命。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恢复高考的第三个年头,我从一所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了一个贫困县,去其最偏远山区的一家供销社工作,专门负责物价的制订和管理,为什么没有当老师,任何时代任何环境人都要讲一个“人情”,而我家也是赤贫的,能有一份分配的工作就是很好的事了。

供销社的区机关,是在一座小镇上。那里群山环抱,小镇分为新街和老街两个部分。新街,是由后来新建的区政府机关、供销社、区医院、食品站、学校等组成的,在前面的山坡上,光供销社的生产资料销售部、工业品副食品销售门市部和农产品收购部等,就占了半条街。

老街,则在后面的洼地里,街道逼仄,房屋矮小,大多是木制的两层、或三层楼房,街面是由青石板砌成的,只能通行人和马车,进不了汽车。但我们在老街上也有一座专门供应日用品和副食品的门市部。

那时候的乡村,工业品的供应和农产品的收购,是由供销社独家经营的,没有其他的人可以插手。各地的供销社以区为单位,进行独立核算,统辖着各乡的分社和各片区的分店,所以,一家区供销社,其实是一个庞大的单位,有种类齐全的直属门市部,有几十个分社分店,数百名的职工。而区供销社机关,除设有办公室之外,还有功能各异的组室,如业务、财会、人事、保卫、生产、物价、统计、基贸等,各司其职,各负其责,从字面上就基本可以明白它们的职能。

在区供销社的机关里,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面有办公楼和宿舍,有机关食堂,有公共浴室,有水泥修砌的洗衣台,还有一个篮球场。机关员工每天八小时按时上下班,下班之后的傍晚,可以打打篮球,然后到公共浴室那里洗澡洗衣。所以,每天傍晚的时候,浴室和洗衣台那里,是很热闹、也很快乐的,尤其是夏天,人们聚集在这里洗衣服,说笑唱歌,有时还会打闹一番,只到天黑。

财会室有五个人,一名组长、一名副组长、两位会计、还有一名出纳,所以,他们合在一个专用大办公室办公之外,还各有自己的住房。带有家属的领导和机关工作人员,还有专门为他们修建的家属楼。像我们这样的组室只有一个人,又是单身、或者家属是农业户口的,就是分一间房子给我们,既做办公室,又兼住房。

那时候修造的都是那种筒子楼,就是中间一个过道,两边是房间,我的办公室,与财会室门与门相对,而且正对着王姨的办公桌。

王姨是一名老会计了,四十出头,身材不高,单单瘦瘦,留着齐耳短发,人很精致,说话轻声细语,态度和善,为人十分亲切。

而我刚分配到那里时,年龄还很小,才刚满了十七岁,简直还是一个孩子。王姨亲切温和,所以,我自然就对她感到特别亲近。

正是这样,我到供销社上班不久,就认识了王絮。

王絮是王阿姨的小女儿。王姨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和大女儿都已成年,因为和她的丈夫离婚了孩子们都跟这她姓。而且不幸的是,她的大儿子智力有问题,常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走丢。王姨随时提心吊胆,偶尔一听不到动静或有人喊她,就要冲出去,生怕儿子丢了,再也找不回来,经常会在找到的儿子的时候搂着儿子,泪水满眶。所以这大儿子都年过二十了,还要王姨亲力亲为的照顾着。王姨的大女儿,刚满了十八岁,被安排在下面的一个分社做营业员。

王絮当时十五岁了,初二了马上升初三。

我到单位报到上班的时候,正值七月份的暑假期,王絮常常到她妈妈的办公室来玩耍,撒撒娇,我的房间正与王姨的办公桌相对,所以,我们很自然就认识了。

那天,她穿着一袭素色碎花的连衣裙,坐在她妈妈对面的藤椅上,对她妈妈有说有笑,像一幅画很温馨。我见到她们母女那么亲热,我不免走过去打一个招呼:“哇,王姨,这是您女儿呀?好可爱的小姑娘!”王姨忙对女儿说:“是呀!这是新分配来的刘同志,你叫——叫哥吧!”

她非常乖巧地叫了一声:“小刘哥哥好!”但又调皮地在我姓的前面加了个小字。

王絮与我一见,便非常投缘,有时到她妈妈办公室来时,顺步就到我的房间兼办公室走一圈,打个招呼。这样,慢慢地我们就很熟了,常常上班不能离开时,就托她去买个零食什么的。有时她故意卖关子不肯去,就得好言哄劝半天,最后当然高高兴兴地去圆满完成了任务。

王絮是那种到哪里都如鹤立鸡群小姑娘。她不但在那些同龄的孩子中鹤立鸡群,即使在那些成年的大女孩子中,也显得特立独行。她小小的年纪,个子就已经很高了,十五岁的个头就高过了妈妈,比其他同龄的孩子更是高出一截。不但个子高,她还是一个天生的美人胎子,容貌姣好,气色红润,身形翩翩。

关于王絮的身世,我后来听到过一些隐秘的传言,说她不是她父亲的亲生女儿。她父亲年轻的时候当兵,后来复员安排在了遥远的东北工作,那时节的人,工作都是积极分子,路途遥远,他就很少回家。有一次回来探亲,进家门的时候,正赶上王姨的单位开批斗大会,斗争的就是王姨和被抓了现行的另一个男人。王絮的爸爸扭头就走,再也没有回来过。当然,那时候王絮还很小,什么都不知道。

人们怀疑的一个证据,就是王絮自身,她的个头和气质与家里其他的人截然不同。王絮和她的哥哥姐姐的面容都像妈妈,但是,她父母的个头都不高,她的的哥哥和姐姐,也像他们的父母一样,个子矮小,貌不出众。唯独王絮这孩子,却脸容特别精致,身材绰绰约约,气质别样。

王姨自然是和她当兵的老公离婚了,她老公走的时候孩子都没有要,说这都不是他的孩子,是野种。自然这话是血口喷人的,他新找的对象是不要他的孩子的,他只是找了个理由说服自己和别人不带孩子而已。而孩子是无辜的是,奈何男人要变心了,什么都可以变成他不要你的理由,由他说而已。

王絮就是这样和我结识并相伴着长大。她十分明显地喜欢黏我,喜欢拿学习上的问题来请教我,喜欢跟我借书阅读,有什么都喜欢跟我说。她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孩子,参加学校的很多文娱活动,她都喜欢就那些节目来与我探讨。而我也会就她的朗诵、歌唱、舞蹈等方面的内容,提供自己的看法。

我会告诉她自己唱歌的心得:必须以丹田之气,蓄满全身,甚至直达每一根神经末梢,然后喷薄而出,冲破喉咙的玄关,使声音达于声带之上,进入口腔。这样发出的声音,才中气充沛,高亢明亮,能够自如地表达自己所需要的东西。这样发出的声音,就好像气息是流水,声音只是流水上带出的花朵,这样的声音才美、富于弹性和表现力、而又不伤害声带。

我会和她共同探讨那些朗诵的发声、语气和节奏,纠正她一些发音的瑕疵。

她还喜欢把自己写的作文和日记拿给我看,让我给出评点。当然,凡是有她喜欢的东西,也会拿来跟我分享。

有一个秋末冬初的日子,傍晚放学回来,王絮兴冲冲地来找到我,递给我一张纸,那是她手抄的一首日本歌曲《北国之春》的简谱。她说,她听到了别人唱那首歌曲,感觉实在是太美太美了,就抄了那张简谱回来,与我分享,并要我教会她歌唱。

我对着那简谱一哼唱,她就在旁边头点得像鸡啄米,连忙说:“是的是的,正是这样!”我后来教会了她唱那支歌曲,还能吹着笛子给她伴奏。

我非常喜欢文学和音乐,因为没有钱,买不起别的乐器,我就自己学习吹笛子,从小就胡乱地吹,基本能把一支乐曲吹成音调。一根竹管,便是全部,那其实是最廉价但又最美妙的一种乐器。

有一天傍晚,我们离开人群,到一片山谷里的树林畔,我坐在岩石上,王絮立于旁边,面向山谷,我们成功地合作了那首歌曲。一曲既罢,王絮喜不自胜。然后,我们准备起身离去时,我拿着笛子,立在那一块岩石上,王絮也爬上来与我并立着,我们一起观赏着山谷的景色:林寒涧肃,斑斓的秋林已经阑珊,偶尔尚有残叶从风中飞过,暮霭渐渐升起,有蓝色的轻烟在林际缠绕、飘荡……香薷突然眼里染上泪花,对我说:“哥,你看,我从来没有注意到,冬天也有这样美……”

那时候我们下面的分社分店,都得到区社仓库来运货,所以都要雇请当地的农民,作为专门的搬运工,拖着板车运输货物。有一次,一个偏远分店的搬运工到区社来运货时,找到了我,那是一位皮肤黝黑、被风雨洗涤得滑不溜秋、满身风霜的近五十岁的老农,看起来老实木讷。他期期艾艾地对我说:“同志,听说您们管物价的领导换了同志,您给我算一算我们那边的运费吧,太低太不合算了,您可怜可怜我路途那么远那么辛苦。”那时候,无论是商品价格还是运费计算,国家都规定了统一的公式,统一的费率、差率和单位收费标准,并且印发有统一的里程表,我根据当时的里程和单位收费标准,即使按县里到各乡镇的二级路面计算,也没有付够给他,如果按照乡村路面付费,更是远远不够。为考察他们那边的里程和路面,我还专门到那个分店去了一次,路途确实十分遥远,坐县城下来的公共客车到乡政府所在地下车,还要走很远的路途,而且那乡间的马路十分崎岖,多上山下岭的路段,路面很难行走。那里程应该与规定是相符的,但是路面和单位收费标准,肯定是克扣了那位搬运工。于是,我就下发了一个纠正错误、提高付费标准的通知给那一个分店。但是后来,那位帮运工又来找到我,说,那个通知并不算数,分店还是按原标准付费给他。我打电话过去问那分店负责人,说关于付费的事,他们必须请示财会,财会不同意他们无法执行。后来我又去问财务负责人,他说:“你办事稳重一点吧,不要不向领导反映,就私自更改付费标准。这不是一个小事,一旦提高一个地方的付费标准,牵一发而动全身,全区都得乱套!”

我意识到了自己所做的事情,在他们眼里其实就是一个小孩子闹的笑话,而自己确实也是莽撞而幼稚的。

但是我情绪还是略有点激动,对那位财务负责人说:“可这是违反政策的,是地地道道的剥削农民,那搬运工风里来雨里去,每天山路颠簸,多辛苦呀!那些山路上下坡危险,也许连命都要搭上!”

那位财会负责人也翻了脸:“你算什么?你嚷嚷嚷?!你吃单位的喝单位的,发的是单位的工资,却不知天高地厚!你这是吃里扒外!”

从财会室出来,我还是感到心里很是郁闷,不愿待在办公室,就怏怏地走出来,想到老街上的门市部去,帮助他们调整几个价格。刚走出大院的大门,就碰到了王絮放学回来,那天学校因为有事,提前放学了。王絮问我去哪里,我告诉她去老街。她眼睛一转说,刚好她也要到一位同学家有点事情,就跟我一起去吧!见我一路上有点闷闷不乐的,就问我:“哥,你怎么了,有什么事情?”我摇头说:“没什么,你不懂。”她说:“你瞒不过我的眼睛,说说吧,是什么事情?”我迟疑了一下,就边走边把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然后我也心有踌躇地问她:“絮儿,你说,哥是不是又做错了事情?”王絮立即回答说:“哥,你没错!你说的那搬运工多可怜呀,他们欺负农民才可恶呢!不过,你以后与他们在一起办事,也学着长几个心眼吧!”

快到老镇的门市部时,王絮说她同学的家就在附近,她先去同学家,待会儿来这路口等我,再一起回去,就走开了。我办完事情,刚走出门市部,就看到王絮从那边小巷里走出来,好像无意碰上我的一样。我知道她小小的鬼头里,是不愿意让别人、尤其是不愿意让本单位门市部的人看到她跟我在一起。然后她在我的身旁,蹦蹦跳跳着,像一条撒欢的小狗,我们一起走过那乡间的小路。

一般来说,没事的时候,单位的领导不喜欢看到我们待在办公室,而是希望我们多去下乡,或在门市部待着,帮着营业员们做一些事情,或做一些自身业务的监督管理。过了两天,我到副食门市部去看看。副食门市部是独立于中心大百货门市部之外的一个单独的门市部,有两位营业员,但当时只有个头矮小却伶牙俐齿的李小丽一个人在。她见我走进柜台,就笑眯眯地涎着脸说:“欢迎大领导来检查工作!”我则回敬一句:“小心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她眨眨眼睛,然后有点诡秘地对我说:“喂,你那位小情人真不错哟!”“小情人?”她盯着我不解的样子,然后“噗嗤”笑出声说:“就是王絮呀,我们王会计那位二小姐!”我向她挥起了拳头说:“行了,你积点德吧!人家一个小姑娘,这样的话你怎么说得出口!”

她说:“小吗?是小了一点,但人家人小可心不小!你不懂女孩子,人家真的是心里有你了耶,我们作为女孩子,是明眼人,旁边一眼就看出来了!她都为了你与别人吵架了哦!”

啊?吵架?看见我一头雾水的样子,然后她就告诉我:昨天星期天下午,她到那边中心门市部有点事,没事的时候,那些营业员就喜欢聚在一起家长里短、说东道西,她们可能议论到了我,什么幼稚啦,工作经验不足啦等等。当时王絮正好从门市部经过,听到了她们的议论,就对她们发声:“你们什么都不清楚,也不懂别人的心思,就不要乱议论人!”当时,门市部的那些人中,就有人和她怼上了:“哟,小蹄子,是你什么人呀?你倒是很懂人家的心思的!”那小丫头刹那间满面飞霞,一脸怒容:“哼,你管不着!”又羞又急地甩袖而去。

由此,我知道了她已在背后与人抗争,维护着我了。但她却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过。

有一段时间,她很少来办公室,也不再找我,我看她上学放学都来去匆匆的,见了我能不打招呼就不打招呼,我们变得好像很生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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