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北京海淀区白家疃村的小学西面,曾有一座小桥,桥下,当然有河。如今河干了,桥也只剩下两块厚石板。我在石板上来来回回地走,寻找着那个人的灵魂。
他来了。我感觉到了。
2.
“哥,你说咱们这次不会又扑空了吧?”
“那可难说,雪芹兄是个神人,神龙不见首尾,不奇怪。”
“打个赌?”
“我赌他不在家。”
“我赌在家。你要是输了呢?”
“我那把佩刀归你。”
“好!哥你这回说话要算数啊!”
“我有不算数的时候吗?”
敦诚嘻嘻一笑,双腿一夹马腹,打马向前跑去。
“你急什么!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打赌也赢不去!”敦敏双手勒着缰绳,顺着河边土路不紧不慢地前行。
“敦诚,你慢点,看看风景!多么美呀!雪芹真会挑地方!看那边那座山,山石嶙峋,够他画个几年!”
敦诚却不接他的话茬,自顾自地:“哥,我赌雪芹肯定在家琢磨修改《红楼梦》呢!”
“不会,你忘啦,他上回说他要先停停那书,专心写完《废艺斋集稿》那套书。上回聚会他不是带了其中的一册《南鹞北鸢考工制》吗?”
“噢,对了,不知写得怎样了。嗯!那么他肯定在忙活这套书!哥,你输定了!”
说着话,两人离小桥越来越近了,下马,牵了马仔细过桥。
这是一座非常平常的两孔小桥,四块花岗岩厚石板,两两并排,中间一个石墩,桥下浅浅的流水在石墩下撞起小小的雪白水花,河中卵石历历在目。桥北土坡上有两古树,一槐一柳,虽说柳树干已成空心,却和槐树一样,依然枝叶繁茂。
过了桥,雪芹的四间房就在眼前了。房子前后各有一块小小的菜地,外面用树枝编的篱笆围着。周围没有别的房屋,几只喜鹊喳喳喳地叫着,反而显得这地方更加幽静了。
“雪芹兄?雪芹兄在家吗?”兄弟二人在篱笆门口停下,敦诚大叫道。没人应门。“唉!”他长叹一声。“你赢啦!”
这时,就听“吱扭”一声,屋门开了,一个白发老奶奶拄仗立在门口。
“哎哟,是敦家兄弟啊!”
“白奶奶吉祥,给白奶奶请安!”二人连忙打招呼。老人曾有眼疾,雪芹给治好了,因感激他就将自家祖坟上的大树砍了给雪芹盖房。雪芹又可怜她孤寡,就请老人家也住到他家来。
“找雪芹吧?快请屋里坐。”
“白奶奶不用客气!”
二人把马拴在篱笆桩上,跟着白奶奶进了屋子。上次二人特来看望雪芹,刚好他也不在家,白奶奶劝他们进屋坐坐,却不曾进来。这次才看到,进门就是厨房,一口砖砌的大灶,敦敏想起雪芹在上次聚会时做的美味鲜鱼,雪芹还说“改日来我家,给你们做顿好鱼吃。”雪芹可真会做鱼呀!
厨房右边是一间白奶奶的卧室,左边两间,外边是书房兼饭厅,里边是雪芹一家人的卧室。屋中陈设简单,朴素干净。
“白奶奶,雪芹去哪儿啦?夫人和孩子呢?”一坐下,敦诚着急地问。
“他们好几天没回来啦!”
“呵!他忙什么呢?”
“他忙啊,村里人瞧着他给我治好了眼睛,找他看病的人也多了,还有那些想学刻章、编织、印染的瞎子、瘸子,都来找他。这阵子啊,他去帮于叔度忙活风筝去啦!”
“啊!是这样啊!雪芹画的风筝可真是活灵活现的!”
“是啊!我这眼睛原来瞎的时候,听人说他画得好,等我能看见了,呵,画得真是好呀!可他那脾气坏,挑人挑得厉害!看不惯的,不给画,给多少钱都不给画。上回皇城里来个贵人,要他的画,他看不上,不画。嗨,臭脾气!他犯不着让自己受穷不是?”
于叔度这个人,上次也参加了聚会。如今他卖风筝还有了点名气。那天说起卖风筝,于叔度泪盈眼眶:
“要不是托雪芹的福,我哪会扎风筝啊!雪芹是我贵人,没他帮忙,我全家都得饿死啊!”
雪芹却一摆手:“呵呵,叔度兄言重了!”
兄弟俩跟白奶奶聊了一会儿,告辞出来。
“你赢啦!还是你更了解雪芹。”
“他现在的心就在做事上。得等他忙完这些事,才能踏实下来写。”
“《红楼梦》真的不写了吗?”
“他不是说先把《废艺斋集稿》那本书写完吗?那本书更急需呀!做事也不耽误他构思。”
“倒是。赶紧写完《红楼梦》吧!我着急着呢!”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急呀!”
3.
五年后的一天。小桥依旧。流水成冰。寒风刺骨。张宜泉着白衫骑马从三炷香山下的官道而来。望着青山丛林,落日余晖,物是人非。
他是来祭奠的。他没想到,上次与雪芹在西山散步竟然是最后的诀别。
得到雪芹于去年除夕去世的消息,已经是一月之后了。今天,他带了香和纸钱,特地到雪芹的坟上来祭拜祭拜。但是,那四间房已人去楼空,白奶奶在几年前就去世了,雪芹的新夫人不知去向,小儿子……这可怜的孩子若不是得了天花死去,雪芹也不至于英年早逝。 想当年小家伙拽着爸爸要放风筝的情景犹在眼前。
“雪芹的坟就在屋后。”村人告诉他。
一个孤零零的黄土坟冢出现在张宜泉的眼前。仔细一看,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小坟。坟前立了一个小碑。碑上只有一个十字。但碑下有多次烧纸的痕迹。
大坟前也有人来祭拜过,坟前放着馒头、酒杯和几个水果。张宜泉见此情景,泪如泉涌,点上香,冲坟头拜了三拜,把香插在坟上。随后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展开看了一看,也点火烧着,放在了坟上。那纸上写了一首诗:
《伤芹溪居士》
谢草池边晓露香,怀人不见泪成行。
北风图冷魂难返,白雪歌残梦正长。
琴裹坏囊声漠漠,剑横破匣影釯釯。
多情再问藏修地,翠叠空山晚照凉。
两个月后,春暖花开,敦敏敦诚兄弟从外地归京,知雪芹已逝,打马急奔而来祭拜,涕泪交流中,敦诚哽咽道:
“哥,我宁愿跟你赌他在家,赌输一千次!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敦敏无语凝噎。
几月后,兄弟二人再来,村人告知雪芹的坟已迁往别处,感慨万端,二人寻得一酒馆,大醉,敦敏题诗于壁吊雪芹:
花明两岸柳霏微,到眼风光春欲归。
逝水不留诗客杳,登楼空忆酒徒非。
河干万木飘残雪,村落千家带远晖。
凭吊无端频怅望,寒林萧寺暮鸦飞。
敦诚也有诗云:
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旌。
肠回故垅孤儿泣,泪迸荒天寡妇声。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鍤葬刘伶。
……
4.
斯人已随黄鹤去,
白云千载空悠悠。
曹雪芹留下了《红楼梦》和《废艺斋集稿》。《红楼梦》而家喻户晓。《废艺斋集稿》却少有人知。
他走过的小桥依然在白家疃村里,它寂寞地存在着。没人维护它。它的面前只有一块字迹潦草的牌子,上书:曹雪芹小桥。
那么潦草的字,且是红漆写的,看着象建筑工地的临时施工通知。然而,这文字散发出令人难以抗拒的威力,将那两块厚石板保护起来,使路人知道,这两块看起来如此平凡的石板是动不得的,因曹雪芹在它上面走过。曹雪芹这三个字,就是小桥的护身符。
有人会远道而来,在小桥上面走一走,想看到一些东西,可是你看不到什么,你看不到他在这里走过,你摸不到他的影子,闻不到他的气息,除非你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也许你能感受到什么。如果你能感受到什么,那恐怕就是你与他的灵魂在此相遇的时刻。
“你来了!你好!我也路过!”他说着,开怀大笑。“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