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
维持和繁衍生命是人的动物性,寻求生命的意义则是人的神性。
人是一种讲究实际的植物,他忙着给自己浇水、施肥、结果实,但常常忘记了开花。
心理学家们说:首先有欲望,然后才有禁忌。但事情还有另一面:首先有禁忌,然后才有触犯禁忌的欲望。犯禁也是人的一种无意识的本能,在儿童身上即可找出大量例证。
人在失去较差的之时,就去创造较好的。进步是逼出来的。
肉体使人难堪不在于它有欲望,而在于它迟早有一天会因为疾病和衰老而失去欲望,变成一个奇怪的无用的东西。这时候,再活泼的精神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眼看着肉体衰败下去,自己也终将被它拖向衰败,与它同归于尽。一颗仍然生气勃勃的心灵却注定要为背弃它的肉体殉葬,世上没有比这更使精神感到屈辱的事情了。
第5章 自然和生命
人及其产品把我和自然隔离开来了,这是一种寂寞。千古如斯的自然把我和历史隔离开来了,这是又一种寂寞。前者是生命本身的寂寞,后者是野心的寂寞。那种亮相权衡终于承受不了前一种寂寞的人,最后会选择归隐。
旅游业发展到哪里,就败坏了哪里的自然风景。
我寻找一个僻静的角落,却发现到处都是广告喇叭、商业性娱乐设施和凑热闹的人群。
第6章 爱
爱情的发生,在有所接触又不太娴熟之间,既有神秘感,又有亲切感,既能给想象力留出充分余地,又能使吸引力发挥到最满意的程度。
如果那张脸庞没有使你感觉到一种甜蜜的惆怅,一种依恋的哀愁,那你肯定还没有爱。
爱情与事业,人生的两大追求,其实质为一,均是自我确认的方式。爱情是通过某一异性的承认来确认自身的价值,事业上通过社会的承认来确认自身的价值。
爱一个人,就是心疼一个人。爱得深了,潜在的父性或母性必然会参加进来。只是迷恋,并不心疼,这样的爱还只是停留在感官上,没有深入到心窝里,往往不能持久。
凡正常人,都兼有疼人和被人疼两种需要。在相爱者之间,如果这两种需要不能同时在对方身上获得满足,便潜伏着危机。
爱就是做被爱者的保护人的冲动,尽管在旁人看来这种保护毫无必要。
每个活生生的人的爱情经历不是一座静止的纪念碑,而是一道流动的江河。
现实中的爱情多半是失败的,不是败于难成眷属的无奈,就是败于终成眷属的厌倦。然而,无奈留下了永久的怀恋,厌倦激起了常新的追求,这又未尝不是爱情本身的成功。
爱情是人生最美丽的梦,你能说你做了一个成功的梦或失败的梦吗?
正像恋爱者夸大自己的幸福一样,失恋者总是夸大自己的痛苦。
在失恋的痛苦中,自尊心的受挫占了很大比重。
我爱她,她成了我的一切,除她之外的整个世界似乎都不存在了。
那么,一旦我失去了她,是否就失去了一切呢?
不。恰恰相反,整个世界又在我面前展现了。我重新得到了一切。
未经失恋的人不懂爱情,未曾失意的人不懂人生。
你是看不到我最爱你的时候的情形的,因为我在看不到你的时候才最爱你。
一切迷恋都凭借幻觉,一切理解都包含误解,一切忠诚都指望报答,一切牺牲都附有条件。
第7章 孤独
人生作为过程总要逝去,似乎哪种活法都一个样。但就是不一样。我需要一种内在的沉静,可以以逸待劳地接受和整理一切外来的印象。这样,我才觉得自己具有一种连续性和完整性。当我被过于纷繁的外部生活搅得不负安宁时,我就断裂了,破碎了,因而也就失去了吸收消化外来印象的能力。
世界是我的食物。人只用少量时间进食,大部分时间在消化。独处就是我消化世界。
在静与闹、孤独与合群之间,必有一个适合于我的比例或节奏。如果比例失调,节奏紊乱,我就会生病——太静则抑郁,太闹则烦躁。抑郁使我成为诗人,烦躁使我成为庸人。
一个精神上自足的人不会羡慕别人的好运气,优势不羡慕低能儿的好运气。
心灵和胃一样,需要休息和复原。独处和沉思便是心灵的休养方式。当心灵因充分休息而饱满,而因久不活动而饥渴时,它就能最敏锐地品味新的印象。
健谈者往往耐不得寂寞,因为他需要听众,但这听众多半是他自己,所以他比较安于独处。
学会孤独,学会与自己交谈,听自己说话,——就这样去学会深刻。
无聊、寂寞、孤独是三种不同的心境。无聊是把自我消散于他人之中的欲望,它寻求的是消遣。寂寞是自我与他人共在的欲望,它寻求的是普通的人间温暖。孤独是把他人接纳到自我之中的欲望,它寻求的是理解。
无聊者自厌,寂寞者自怜,孤独者自足。庸人无聊,天才孤独,人人都有寂寞的时光。
一切交往都有不可超越的最后期限。在两个人之间,这种界限是不清晰的,然而又是确定的。一切麻烦和冲突都起于无意中想突破这个界限。但是,一旦这个界限清晰可辨并且严加遵守,那么,交往的全部魅力就丧失了,从此情感退场,理智维持着秩序。
在任何两人的交往中,必有一个适合于彼此契合程度的理想距离,超过这个距离,就会引起相斥和反感。
语言是存在的家。沉默是语言的家。饶舌者扼杀沉默,败坏语言,犯下了双重罪过。
第8章 真实
真实是最难的,为了它,一个人也许不得不舍弃许多好东西:名誉、地位、财产、家庭。但真实又是最容易的,在世界上,惟有它,一个人只要愿意,总能得到和保持。
人不可能永远真实,也不可能永远虚假。许多真实中一点虚假,或许多虚假中一点真实,都是动人的。最令人厌倦的是一半对一半。
一个人可以承认自己有种种缺点,但决不肯承认自己虚伪,不真诚。承认自己不真诚,这本身需要极大的真诚。有时候一个人似乎敢承认自己不真诚了,但同时便从这承认中获得非常的满足,觉得自己在本质上是多么真诚,比别人都真诚:你们不敢承认,我承认了!于是,在承认的同时,也就一笔抹杀了自己的不真诚。归根到底还是不承认。
无所追求和寻觅的人们,决不会有迷惘感和失落感,他们活得明智而充实。
一种人不自觉地要显得真诚,以他的真诚去打动人并且打动自己。他自己果然被自己感动了。
一种人故意地要显得狡猾,以他的狡猾去魅惑人并且魅惑自己。他自己果然怀疑起自己来了。
第9章 哲学
新鲜的感受有活泼的生命,硬要把它钉在体系的框架上,只成了死去的标本。深刻的哲理有含蓄之美,硬要把它溶解和稀释至长篇大论中,只剩下了一杯白开水。
春天是诗人的季节,秋天是哲学家的季节。
哲学家生活中永恒中,诗人生活中瞬时中,他们都不会老。
当一颗敏感的心灵根本性的疑问刺伤,因而寻求治疗的时候,它就会走向哲学。有一种不寻常的激情非人类脆弱的心灵所堪忍受,哲学是对这种激情的治疗。但是,治疗并非熄灭激情,使心灵归于冷漠麻痹。诗宣泄激情,哲学则把激情转向深沉的思考。
哲学家和诗人都是这样,致力于解开永无答案的人生之谜,因而都是不明智的。也许,对人来说,智慧的极限就在于认清人生之谜的无解,因而满足于像美国作家门肯那样宣布:“我对人生的全部了解仅在于活着总是非常有趣的。”
哲学是个产妇,从她腹中孕育出来一门具体学科。哲学的每一次分娩都好像要宣告自己的末日,但哲学是永存的,这位多产的母亲一次次把自己的子女打发走,仿佛只是为了不受他们的打扰,可以在宁静的独处中悠然思念自己永恒的情人——智慧。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哲学家从来就有“仁者”和“智者”两类,所以他们所“见”出的哲学也从来就有唯“仁”(人本主义)和唯“智”(科学主义)两派。
哲学和宗教是痛苦灵魂的收容所。许多人怀着无可排遣的生命的苦恼,终于在哲学和宗教中找到了寄托。
隔行如隔山,但没有翻越不了的山头,灵魂之间的鸿沟却是无法逾越的。
我们对同行说行话,对朋友吐心声。
人与人之间最深刻的区分不在于职业,而在心灵。
第10章 艺术
人的感受性是天生的,因而也是容易的。最困难的是赋予自己的感受以适当的形式。天才于一般聪明人的区别就在于此。
真正的独特是不可模仿的。它看不见,摸不着,而你却感觉到它无处不在。它看不见,摸不着,而你却感觉到它无处不在。它不是某些精心做出的姿态,而是贯穿作者全部作品的灵魂。这便是我所理解的风格。
毕生探索技巧,到技巧终于圆熟之时,生命也行将结束了。这是艺术大师的悲哀。
文学是人生感受的表达和人生画面的描绘,哲学是人生根本问题的体悟和思考,在这个意义上,文学与哲学是息息相通的,一个好的文学家不能没有哲学的素养。但是,当今文学界的时髦做法是搬弄哲学上的新概念、新术语、并且自以为这便是在追求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哲学深度,此时此刻,我不禁要说:没有比伪哲学、坏哲学更加败坏文学的了。
第11章 诗
诗的使命是唤醒感觉,复活语言。
诗必须有哲学的深度。注意,是深度,而不是表相和姿态。
诗是语言的万花筒。
诗人也有他的调色板,词就是他的颜料。他借词的重新搭配创造出新的色彩。单色总是有限的,本领在于调配。
写诗是一种练习把话说得简洁独特的方法。
第12章 美
美食骚动不安的,艺术家却要使它静止。美食稍纵即逝的,艺术家却要使它永存。艺术家负有悲剧性的使命:去做不可能做到的事。
艺术家最易受美的诱惑,有最强烈的占有美的欲望。但美是占有不了的,因为占有就意味着美感的丧失。
美是一片浮云,道德却在实践上提供了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稳定的依赖关系,在心理上提供了一种安全感和自信心。
这个世界被孩子的好奇的眼光照耀得色彩绚丽,却在成人洞察一切的眼睛注视下苍白失色了。
唉,孩子的目光,这看世界的第一瞥,当我们拥有它时,我们不知这是幸福,当我们悟到这是幸福时,我们已经永远失去它了。
女人作为母亲,最接近大自然。大自然的美总是纯净的。
第13章 人生
人生的一切矛盾都不可能最终解决,而只是被时间的流水卷走罢了。
生命是短暂的。可是,在短暂的一生中,有许多时间你还得忍,忍着它们慢慢地流过去,直到终于又有事件之石激起生命的浪花。
每个人都只有一个人生,她是一个对我们从一而终的女子。
人生是一场无结果的试验。因为无结果,所以怎样试验都无妨。也因为无结果,所以怎样试验都不踏实。
历史可以重新纳入轨道,人生却不可能从头开始了。所谓历史的悲剧,牺牲掉的是无数活生生的个人。
人生的终点是死,是虚无,在终点找不到意义。于是我们只好说:意义在于过程,然而,当过程也背叛我们的时候,我们又把眼光投向终点,安慰自己说:既然结局都一样,何必在乎过程?
狂妄的人自称命运的主人,谦卑的人甘为命运的奴隶。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人,他照看命运,但不强求,接受命运,但不卑怯。走运时,他会揶揄自己的好运。倒运时,他又会调侃自己的厄运。他不低估命运的力量,也不高估命运的价值。他只是做命运的朋友罢了。
赛涅说: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他忽略了第三种情况:和命运结伴而行。
能否从零开始,重新开创一种生活,这是测量一个人心灵是否年轻的可靠尺度。
第14章 幸福和痛苦
幸福是有限的,因为上帝的赐予本来就有限。痛苦是有限的,因为人自己承受痛苦的能力有限。
幸福是一种一开始人人都自以为能够得到、最后没有一个人敢说已经拥有的东西。
一个人要获得实在的幸福,就必须既不太聪明,也不太傻。人们把这种介于聪明和傻之间的状态叫做生活的智慧。
健康是为了活得愉快,而不是为了活得长久。活得愉快在己,活得长久在天。 而且,活得长久本身未必是愉快。
请不要责备“好了伤疤忘了疼”。如果生命没有这样的自卫本能,人如何还能正常地生活,世上还怎会有健康、勇敢和幸福?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其实,“大难不死”即福,何需乎后福?
第15章 超脱
得到了一切的人,死时又交出一切。不如在一生中不断地得而复失,习以为常,也许能更为从容地面对死亡。
另一方面,对于一颗有接受力的心灵来说,没有一样东西会真正失去。
第16章 幽默
幽默是心灵的微笑。最深刻的幽默是一颗受了致命伤的心灵发出的微笑。
幽默是一种轻松的深刻。面对严肃的肤浅,深刻露出了玩世不恭的微笑。
傻瓜从不自嘲。聪明人嘲笑自己的失误。天才不仅嘲笑自己的失误,而且嘲笑自己的成功。
第20章 男人和女人
男人期待于女人的并非她是一位艺术家,而是她本身是一件艺术品。
女人的聪明在于能欣赏男人的聪明。
女人岂非比男人更喜欢赶时髦?但这是表面的,女人多半只在装饰上赶时髦,男人却容易全身心投入时代的潮流。
男人通过征服世界而征服女人,女人通过征服男人而征服世界。
男人凭理智思考,凭感情行动。女人凭感情思考,凭理智行动。所以,在思考时,男人指导女人,在行动时,女人支配男人。
第21章 婚姻
未结婚的爱情如同未结果的花朵的美,而结了婚的爱情则如同花已谢的果实的美。是的,果实与花朵不能两全,果实不具有花朵那种绚烂的美,但果实有果实的美,只要它是一颗饱满的果实,只要你善于欣赏它。
有人担心没有婚姻,爱情就死无葬身之地。其实,爱情是天使,它死了,何必留下尸体,又何需乎看得见的坟墓呢?长年守着一具腐败的尸体,岂不会扼杀对爱情的一切美好回忆?
在别的情形下,仇人可以互相躲开,或者可以决一死战,在婚姻中都不能。明明是冤家,偏偏躲不开,也打不败,非朝夕相处不可。不幸的婚姻之所以可怕,就在于此。这种折磨足以摧垮最坚强的神经。
把自己当做人质,通过折磨自己使对方屈服,是夫妇之间争吵经常使用的喜剧性手段。一旦这手段失灵,悲剧就要拉开帷幕了。
在多数情况下,婚姻生活是恩爱和争吵的交替,因比例不同而分为幸福与不幸。恩爱将孤独催眠,争吵又将孤独击昏。两者之间的间歇何其短暂,孤独来不及苏醒。
孩子是使家成其为家的根据。没有孩子,家至多是一场有点儿过分认真的爱情游戏。有了孩子,家才有了自身的实质和事业。
第22章 感觉
夜是不会消失的。我知道,它藏在白天的心里。
第23章 态度
“你智慧吗?”
“当然——因为我不聪明。如果不智慧,我还有什么优点呢?”
第24章 思想
感觉与感觉之间没有路,只能跳跃。思想与思想之间有漫长的路,必须跋涉。前者靠灵巧,后者靠耐力。
谎言重复十遍就成了真理,——当然是对那些粗糙的耳朵来说。
还有另一种情形:真理重复十遍就成了谎言,——对于那些精致的耳朵来说。一个真理在人云亦云的过程中被抹去了个性,从而丧失了原初的真实性。精致的耳朵是宁愿听到有个性的谎言,而不愿听到无个性的真理的。不妨说,有个性的谎言比无个性的真理更为“真实”。
第25章 信仰
有信仰者永远是少数。利益常常借信仰之名交战。
一种信仰无非就是人生根本意义问题的一个现成答案。有两种人不需要信仰,一种是对此问题从不发问的人,另一种是决心自己去寻找答案的人。前者够不上信仰,后者超越了信仰。
第26章 精神现象
我们身上的任何一个器官,当它未被欲望、冲突、病痛折磨时,我们是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的。灵魂也是如此。如果没有善与恶、理性与本能、天堂与地狱的角斗和交替,灵魂会是一个什么东西呢?
万事开头难,难就难在人皆有懒惰之心,因为怕麻烦而不去开这个头,久而久之,便真觉得事情太难而自己太无能了。于是,以懒惰开始,以怯懦告终,懒汉终于变成了弱者。
我们凭直觉可以避开最差的东西,凭耐心和经验才能得到最好的东西。
有德无才者,其善多为小善,谓之平庸。无德无才者,其恶多为小恶,谓之猥琐。有才有德者,其善多为大善,谓之高尚。有才无德者,其恶多为大恶,谓之邪恶。
懦弱:懦则弱。顽强:顽则强。那么,别害怕,坚持住,你会发现自己是个强者。
第28章 死
爱算不得永恒的主题。人们可能会厌倦于爱,从爱的魅惑中解脱出来。可是,有谁能摆脱死呢?死是永恒的叹息。
可怕的不是有,而是无。烦恼是有,寂寞是无。临终的痛苦是有,死后的灭寂是无。
我、肉体、灵魂,好像是三个点,当它们重叠时,就形成生命的质点,色浓而清晰;当它们分离时,色调愈来愈淡,终于消失,生命于是解体。
时间给不同的人带来不同的礼物,而对所有人都相同的是:它然后又带走了一切礼物,不管这礼物是好是坏。
死亡的恐惧来自生命的欲望,而生命的欲望又来自生命力。
我们拥有的惟一时间是现在。拥有了现在,我们也就拥有了过去和未来。死意味着现在的丧失,同时我们也就丧失了过去,丧失了未来,丧失了时间。
死是最令人同情的,因为物伤其类:自己也会死。死又是最不令人同情的,因为殊途同归:自己也得死。
我们对于自己活着这件事实在太习惯了,而凡是习惯了的东西,我们就很难想像有朝一日会失去。可是,事实上,死亡始终和我们比邻而居,它来光顾我们就像邻居来串一下门那么容易。
第29章 时间和永恒
记忆是我们体悟时间的惟一手段,可是谁能够从记忆中找出时间的刻度呢?
年龄就像面孔一样,自己是看不到的,必须照镜子,照见了的也只是一种外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