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嘎吱吱嘎吱吱……”

在西晋都城洛阳宽阔的大道上，驶来一辆马拉的车子。这是一辆当时上层人士喜欢乘坐的轺车。

它有点类似战车，小车厢四面敞露，车厢上撑个伞盖，乘客坐在里头，相当拉风。

这辆车上，坐着一位年轻的相公。他手执弹弓，志得意满，显是出猎归来。

你看他身姿挺秀，仪容俊雅；面如冠玉，眼似寒星；飘飘有神仙之态，骚骚有偶像之风。

一时间，那满街的女子都看得呆了。

有那尚未出阁的姑娘，想看又不大敢看，只把眼睛斜觑着，一眼瞄见那相公似乎正在看自己，心里就嘭嘭嘭地跳起来，手儿不由紧紧地与身旁的闺蜜握在一起，互相挠起了手心；

那些已经历过人事的妇女，则强抑着心中的澎湃，把一双热辣辣的眼睛，直直地看向那个冤家……

终于，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啊，潘相公！”

立刻，呼喊声莺莺燕燕，此起彼伏。众女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野，你推我搡，纷纷涌向那辆车子，也顾不得扯脱了裙袄，打散了头面，挤扁了菜篮……

挤在最前面的一个，眼见潘相公的车子就要过去，心里一急，唰，把手里的一件物事给扔了上去。

那相公见一物飞来，眼疾手快，一个“海底捞月”抄在手中，见是一朵石榴花儿；他尚自惊疑，唰，下面又有一物飞来，却是一把萝卜缨儿；紧接着，唰唰唰，众女纷纷将手里的行货扔给偶像，有的扔花，有的扔草，有的扔瓜，有的扔枣……

就差扔鸡蛋的了。

那相公虽然见惯了女子的热情，可也吃不住这一通猛砸。他赶紧往车厢里一躲，对赶车人道：“情况不妙，快跑！”

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掷果盈车”的故事。这位狼狈的小鲜肉，就是后来名留青史的美男子，潘安潘相公。

贰

潘安其实不叫潘安，而叫潘岳。

潘岳，字安仁，荥阳中牟人也。这地方离郑州不远，是正儿八经的中原腹地。

潘岳出身官宦世家。他爷爷潘瑾，做过安平（今河北安平）太守；爹爹潘芘，做过琅邪（今山东诸城）内史。

太守和地方内史官职大小差不多，都属于中级官员。在魏晋那个极端讲究门第出身的时代，

潘岳的家境不算差，但也算不上太好。

不过这孩子属于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不但长的俊，且聪明伶俐，文采极佳。

因为才名在外，刚满十二岁，他就被他爹的好友杨肇给抢先预定为未来女婿了。

二十岁，他被主管礼仪之类的司空太尉府看中，提拔为后备干部，伺候西晋开国元勋贾充。

应该说他的起步还是不错的。但他之后的仕途，一直不顺。

潘岳在失意时曾写过一篇《闲居赋》，说自己“拙笨，不善钻营”，似乎不太适合当官。

这话倒不是谦虚。三十年里，他的官职起起落落前后有八次，就跟开玩笑似的。

但是不善钻营，不等于不想钻营。潘岳第一次被封杀，就是因为他太想钻营。

当了秀才之后，潘岳有机会接近皇帝（晋武帝司马炎）。

有一次，晋武帝到野外作秀种庄稼。既然是作秀，就需要宣传。

潘岳立刻逮住机会，写了一首《藉田赋》。

赋这种文体，最大的特点就是浮夸，能把狗尾巴草夸成蓝色妖姬，用来拍马屁正合适。

潘岳从小练的就是这个，他使出浑身解数，华丽丽地拍了一回大马屁。

皇帝被拍的很舒服，一旁却恼了那些既没颜值又没才情的大佬们。

好嘛，原本以为他只是个偶像派，当当花瓶罢了，没想到还是个实力派，而且是有野心的！

这以后还有咱们的活路吗？

老哥几个一合计，就把潘岳给撵到河阳（今河南焦作孟州市）当县令去了。

叁

那时候，一个县并有没多少人。说好听了叫县令，说不好听，也就是个村长。

此后整整十年的时间里，潘帅哥就一直扎根在穷乡僻壤当村长，先是河阳，然后怀县，反正就在那方圆百里的地方转悠。

潘岳自然是不乐意的，认为是屈了自己的才，就写诗发牢骚。发发牢骚也就罢了，他还做了这么一件锉事：

那时候，山涛、王济、裴楷、和峤等，是皇帝跟前的红人。潘岳很不忿，就找机会在皇宫柱子上写了首打油诗——

“阁道东，有大牛。王济鞅，裴楷鞧（qiū），和峤刺促不得休。”

他把山涛比喻为大牛，说王济用绳子套住牛脖子，裴楷拉着牛车上的大绳，和峤跑前跑后地不停吆喝驱赶……

一个大男人，用这种方式来泄愤，我只能说，好幼稚。

牢骚归牢骚，潘岳在村长任上做的还是不错的，有声有色、政绩斐然，终于被朝廷看到了，于是提拔他回京做财政部官员。

可没多久，这倒霉孩子又因为什么公事给免职了。

所幸太傅杨骏喜欢他，让他进府当了幕僚；可又没多久，杨骏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让晋惠帝给灭了三族。如果不是早年做慈善积了点德，潘岳这条小命也保不住了。

在曾资助过的友人公孙宏帮助下，潘岳失落地离开了洛阳，跑去已经破落的长安，接着当村长去了。

都说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这话对潘岳好像不管用。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雨，也也没见到他期待中的彩虹。

相反，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风暴，正等待着他。

肆

其实以潘岳的小聪明，他挺适合做县令的。

比如在河阳。这地方南临黄河，北靠邙山，一半是丘陵，一半是河滩，能种地的地方不多，老百姓日子不好过。

怎么办呢？

潘岳美目一转，想起了一句古老的格言：“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这地方山多地少，适合种树啊。

于是，他号召百姓“广种桃李”，绿化荒山。

为了鼓励大家的积极性，他到处贴标语。不过他的标语有点特别，都写在风筝上。一时间，河阳境内标语满天，红旗招展，全员上阵，改造荒山……

在种果树的同时，爱美的潘美人还让百姓种了很多花。于是一到春天，河阳县就变成了大花园，河阳县获赞“河阳满县桃”，潘岳也被百姓们戏称为“花县令”，口碑极佳。

如果潘岳同志有志于在基层为百姓做实事，说不定他会在美貌之外，亦留下一个好官的美名。

但很显然，他想要的更多。

当时的官场上，有个分类标准，叫清官、浊官。这不是说贪污不贪污，而是说位子够不够高。

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那些位高权重的，只需耍耍嘴皮子、动动心眼子，所以叫“清官”；那些官职卑微的，得冲在第一线，脏活累活都得干，所以叫“浊官”。

潘岳大部分时间做的都是“浊官”。就算重新调回朝廷，他做的也是财政官、司法官这样的事务官。

凭什么好事都让你们占去了？

想想自己在鸟不拉屎的乡野之地度过的十年大好时光，潘岳越想越不服。于是，他决定赌一把。

伍

魏晋时代，政治混乱黑暗，鸟人极多，玩政治就像玩脑袋。

潘岳以其写打油诗的政治智商，做做村长、发发牢骚、玩玩文字也就罢了，他偏偏要去玩脑袋。

要玩你也得找几个好队友呀。我们来看看他找的都是什么鸟人——

潘岳相中的政治大款叫贾谧，是时任皇后贾南风的亲外甥；他最亲密的战友叫石崇，是个土豪。

这三个人，都不是什么好货。

先说大名鼎鼎的腐女贾南风。

这位据说长得又黑又丑的女士，因其狂野放荡广为人知。据说，她天天派人从宫外哄骗美少年入宫给她败火，完事后往往就把这些人当“药渣”处理掉。

贾谧是贾南风的亲外甥。据说他也是个文学青年，写的一手好文章，可他却一点也没有文学青年的修养，依仗权势，聚敛财富，穷奢极欲。

石崇在历史上最有名的壮举就是跟另外一个大土豪王恺斗富。其实他发财的过程更让人大跌眼镜：他是靠在当荆州刺史时，公然抢劫商客发家的。

潘岳和石崇都是贾谧身边的文人团体“马屁二十四友”的成员，拍马功夫十分了得：俩人经常远远看到贾谧车马扬起的灰尘，就赶快跪下磕头，人称“望尘而拜”。

节操呢？掉了一地啊。

就这帮人，也学人家玩起了宫斗。

时任皇帝晋惠帝有个太子叫司马遹（ yù），不是皇后贾南风生的，一向为南风女士猜忌。

忌来忌去，南风女士就决定做掉他。她跟外甥贾谧一起商量了一个计策。这个计策里有个重要角色，非才子潘岳莫属。

他们先以皇帝的名义给太子赐酒。等太子喝得眼也眯了手也抖了，潘岳拿出一篇自己写好的文章，说是祭神用的，让太子抄写。

太子醉眼朦胧也看不清，说既然是祭神的那就抄吧。稀里糊涂抄了两张，潘岳拿过来又给加工了一下。

第二天晋惠帝上朝，气呼呼地给群臣看了两张纸，说是太子写的。

只见上面写的是：

“皇上你可以死了，你要是不想自己死，我来帮你。皇后你也可以死了，你要是不想自己死，我也来帮你。”

群臣一看这什么玩意儿？太子又没疯，怎么会白纸黑字写这种话？于是纷纷认为这是诬陷。

最后，太子还是被气疯了的晋惠帝废为庶人，然后，就被贾南风派人活活打死了。

这个并不高明的阴谋，让我想起了潘岳那首题在柱子上的打油诗。

——何其陋也！

陆

除了他那让人垂涎欲滴的美貌与才华，潘岳作为一个男人其实还有很多优点。

比如他的专情。

这两个字能用到他的身上，简直是一个奇迹。

在那个三妻四妾的时代里，一个让女人看一眼就能发花痴的大帅哥，一个孬好也算上层人士的官老爷，一个多愁善感、骚情满怀的文学青年，竟然能够专情？！

可这是真的。

潘岳十二岁订婚了，但直到二十九岁，才把杨氏娶到家中。个中原因，史书没有记载。

但根据现有史料可以判定的是：这十几年间，以及婚后的二十多年里，他都没闹过绯闻。

他和妻子举案齐眉、情深意笃，人称“潘杨之好”，绝对是偶像圈里的模范夫妻。

妻子四十八岁去世后，潘岳为其守丧一年，写出了名垂千古的《悼亡诗》。

其情切切，其思真挚。以至多少年以后，潘岳还是女人们心目中的好好男人。

又比如他的孝顺。他曾为了回家照顾母亲而主动辞官，还曾为了给母亲保养身体亲自喂羊、挤羊奶……

潘岳本性并不坏。但他却被一帮鸟人裹挟着，做起了坏事。

他也知道自己并不善于钻营，却非得硬着头皮，去给人家做马前卒、垫脚石，稀里糊涂的，就给拉上了贼船——

太子司马遹被害不久，赵王司马伦起兵入宫废后，灭了贾氏一族。马屁二十四友之首的潘岳自然不能幸免，连他那已经七十多岁的老娘，都跟着他吃了一刀……

作孽啊！

这一切的原因其实都很简单：他太想要了，以至于忘了自己的位置和分量。

因其无节操，正史对潘岳是苛刻的。《晋书》中只给了他寥寥百字，给他的盖棺定论是“性轻躁，趋世利”。

但野史对他却是宽容的。千年之后，人们仍然津津乐道于“掷果盈车”“潘杨之好”“花县令”这样的美丽故事。

毕竟，对吃瓜群众来说，八卦远比宫斗来得亲切。

我只想说：可惜潘岳没有生活在21世纪的今天。不然，他完全可以靠脸吃饭，何必去跟人家去玩脑袋呢？

这是史书中的潘岳画像，别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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