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峨眉河,从乐山古镇苏稽场中穿流而过。乡场中心,有一座很有特色的漫水桥,用长条石架构,大凡去过哪里的游客都会留下印象。这桥,在当地人的嘴里叫“老石桥”、“石桥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乐山城里有文化人,给这座平梁石桥安上了“儒公桥”的雅号,并编排了一段官与民的故事熏染。
做为一个故乡在乐山的人,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我也是跟着乐山城里的文化人,把苏稽古镇的老石桥叫做“儒公桥”,并在自己创作的散文《苏稽遣风》中使用。去年,看见一篇文章,是原乐山社科联副研究员马琦写的,《苏稽大桥不是儒公桥也不是茹公桥》,文章引用民国《乐山县志》的记载,明明白白指出,横跨古镇苏稽的老石桥,史书上记载的名称叫“苏稽大桥”。而“儒公桥”则是在另一个叫水口的乡场,古代通往苏稽场的另一座桥梁,沧桑变化,早已湮没在历史的进程中。
这显然是一个值得重视的意见。尊重历史,正本清源,还历史地名本来面貌。于是我在认真学习民国《乐山县志》的基础上,肯定了马琦先生的观点。并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发表了《还苏稽大桥的本名》,我深知,谬误一旦形成和被认可,在当下,纠错机制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把地名的清白还给历史。距离马琦先生为苏稽大桥正名已经过去十年,打造古镇苏稽的相关部门,还在学习古镇历史的路上,竖在石桥头的新碑文,仍然是“儒公桥”三字。就连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也许他已经读过可靠的地方史料,仍然置若罔闻,在创作的新文章中,继续使用“儒公桥”的名称。
这不仅仅是一种惯性。由此我想到一个更深层的问题,我们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叫做追求真理,思想解放,解除传统的束缚。其实,许多时候只不过是用一种新的束缚代替旧的束缚而已。尽管我们在史书上巳经找到正确的答案,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仍然屈服于权威,而在任何权威面前,真理的守护、思想的解放都是镜中花、水中月。
苏稽大桥名字被张冠李戴的命运不是孤立的,同样发生在乐山市所属的井研县,那里有个千佛镇,镇边有一座存在了近一百八十年的老房子,有三进院落,推开第一进的大门,抬头望去,中梁内侧上清清楚楚用墨笔写着:“大清道光二十二年岁次⋯⋯大吉”。这片建于1842年的宏伟建筑群,是清末民初成都有名的“五老七贤”刘咸荥的老家婆屋,开盐井贩盐发了财的王敬庭修的宅子,过去的名字叫槐盛号。是王家的产业,并一直经营到1950年。
刘咸荥的爷爷,是川中大儒刘沅,字止唐。刘咸荥在成都办学,所教弟子有郭沫若、李劼人、周太玄等。刘咸荥有个最小的弟弟叫刘咸炘,字鉴泉,只活了三十六岁,却是个著作等身的人,2005年,《巴蜀文献集成》推出《推十书》二十册,包括哲学、史学、文学、方字学等近八百万字由上海出版。
这个叫刘咸炘、字鉴泉的蜀中才子,当时是四川大学的教授,他在生命的最后两年,离开成都,先去井研县千佛镇看老家婆屋里的亲戚,然后去乐山、峨眉山。留下一本《辛末南游日记》(上海科技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他在日记第213页详细描述了王家槐盛号的外景内情。
“又二十里至千佛场。场在福泉三嵎两山间,东至望见山下有溪绕田原,圆如半月,以问舆夫,曰槐盛号也。盖吾外家营盐业号之旧名。
二十一日晨书屏联二件,饭后往学堂湾外家祠宅,即昨日所见。背依翔鹤山,门外有横池,厅凡三进,每厅之左右为小院各二。结构齐整,木石坚巨,阶石厚尺余,屋顶板厚寸许,椽下亦有厚数分之板,外曾祖敬翁所造也。”
刘咸炘还在外曾祖家留诗一首:“三十六岁到外家,此事可怪亦可嗟。儿童聚观诧生客,令我自喜复自惜。登堂拜外祖,仅得展遗容。诸舅曾见一,今亦想像中。表兄廿余存六,侄辈之长须如银。⋯⋯”真是幺房出老辈,舅舅们都见不到了,大的侄辈胡子都白了。
1950年以后,道光年间王敬庭修的槐盛号房子收归国有,办过农场、学校、工厂,最近些年,这片房子突然不姓王,改姓雷,成了“雷畅故居”,同时还附上许多故事,成为当地的旅游景点,谬误越传越广。一度破烂的木头房子变得更老了,直接上推到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从170多年增加到250多年,这故事编的玄,也不去考虑木头房子的寿命。
按理说,1950年至今才过去七十来年,这片老房子,前前后后历史知道的人还很多,王家后人、雷家后人在当地分布广,断然不会忘记。县档案馆,文史研究部门,土地改革的资料也是存在的,正本清源不是个难题。为什么出现这样荒诞的故事?谁解个中缘由?
这便是时下乐山苏稽古镇和千佛古镇正在发生的戏剧。张冠李戴,指鹿为马,自家神龛供奉着别家祖先牌位的荒唐,居然大模大样的上演着。荒唐可笑至极!
这倒让我想起一个发生在法国的故事。1694年的一天,法国巴黎宫廷里闯进一个女子,她用磕磕绊绊的法语讲述了她的身世。她声称自己是一个中国公主,是康熙皇帝的女儿,本来是要嫁给日本的王子,但是她途经的海路被荷兰海盗劫持了,连同陪她去日本的母亲,母亲不堪凌辱死于海上。于是这位曾经金枝玉叶的公主,被海盗们掳到了欧洲。此时法国和荷兰正处于交战期间,法国人没收了荷兰海盗的人货,就这样,“康熙皇帝的女儿”就这么辗转来到了法国。
何等离奇、充满了浪漫色彩的遭遇!真是应有尽有,一揽子满足了整个巴黎社会的东方热和好奇心。正好,巴黎上流社会有的是好奇、虚荣、浮华的慷慨,以及闲的无聊发愁打发度日的方式。稍后些年的法国作家巴尔扎克、大仲马小仲马的小说有很多关于上流社会荒诞离奇的描述。
巴黎宫廷的贵族和贵妇们立即争抢收养这位中国公主,充当中国公主的保护人。给这位中国公主鲜衣丽服、珍馐美馔,倍加呵护。这件事很快惊动了巴黎社会一些懂一点中文或者热爱中国的人,他们的中文大多是自学的,几乎从来没见识过中国人,更不要说是中国女人。说来也巧,这时刚有一位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年,谙熟中文的耶稣会神父回巴黎述职,闻知此事,由一位贵妇人引荐,去当面造访这位康熙皇帝的女儿。这一见,事儿闹大了。
神父见了公主,用中文和她搭话,没想这公主一句不懂,却用一种她坚称是“中文”的语言来回答神父。把个神父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个女人说的一丝一毫不是什么中文。可这位中国公主发誓她说的才是中文,神父说的根本不是中文。在当时的欧洲,中文无异于外星语言,旁观者当然无资格判断谁是谁非。只冲着她是中国公主的身份,人们就知道该信谁了。神父气急败坏讨了个没趣,他冤枉极了,又无人为他申冤。
神父败下阵来,却不甘心。他在中国呆了二十年,见过许多中国人,眼前的这个女人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中国人。于是,回家抱来一捆中国书,请她来读。神父的逻辑很简单,是公主,一定会读书识字,否则一定会露馅。没想到这位公主见了书,人家一点不含糊,拿起书就哇哇地诵读起来了。神父一下子傻了,他知道遇上了骗子高手。这个女人读的压根就不是中文,天知道她读的是什么!她读得是那么煞有介事,充满了信心和自鸣得意,因为根本没有第三个懂得中文有资格做裁判的人,神父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任何事情最终都有个了结,随着后来回法国说中文的人增多和真正的中国人登场,中国公主的西洋镜终不持久。到了1694年后期,已经没有人相信她的鬼话了。
民间有句话,谎言说上一千遍成真。我不相信,谎言终究是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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