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留痕》是刚刚获诺奖的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的代表作,这一小说由六天的旅途经历所构成。以第一人称视角,叙述了作为一个英国上层社会“男管家”的故事。由于在叙述中,叙述者的吞吞吐吐和模糊叙事,造成了叙事的含混和间离,拉大了和读者的距离。所以,本文拟返回文本,具象地抽取一些词句与片段,进行解构与重组,以期还原故事的某种真实。
(一)第一人称叙事造成的不可靠性
不可靠叙事这一概念来源于布斯的《小说修辞学》。针对传统叙述视角的不足,布斯提出了可信的(叙述者的信念、规范与作者一致)和不可信的叙述(背离作者规范导致了反讽与含混)。
以第一人称自我独白的方式展开叙述,这一本身就构成了叙事的不可靠性。叙事中的主人公史蒂文斯可以根据自我的主观需要来剪裁,构成自己的故事。而且,故事几乎变成了片段式的拼贴,而且这一叙述者并没有使得主人公对事物的认知形成一个逐渐发展的过程,反而一直是吞吞吐吐,模模糊糊地叙述,这就使得主人公与读者之间形成了间离效果。读者必定要仔细地进行文本细读,挖掘其不可靠叙事背后的动机。
(二)文本中叙述者造成的不可靠性
1.对词汇的强调所造成的含混
1.1杰出的男管家
主人公所处的环境是二战刚刚结束,社会处于“重构”的状态。史蒂文斯,一个英国上流社会的男管家,在这样的时刻,他想要重新确认自己的身份,获得身份认同,获得某种“尊严”。于是,文中他絮絮叨叨一直在强调一个问题,即:一位“杰出”的男管家是什么样的?对于这个几乎贯穿全文的问题的探寻,从侧面反映出了主人公的性格,也造成了某种间离效果。
对于这一问题的追寻,首先来自对他对父亲作为一个“杰出的男管家”的肯定。他父亲竟然可以对间接造成他长子死亡的那个将军保持最冷静和最克制的招待,使自己所表现的一切都符合一个“杰出的管家”的标准,在某种程度上,是对于自我人性的压抑,有着某种变态式的顺从和冷静。这种超乎人类本性的行为原则,已经颠覆了固有的价值,这必然会面临一个崩溃的局面。而到了他儿子这里,史蒂文斯以父亲的准则作为衡量自己的标准的时候,无疑会陷入一种痛苦的圈环。
作为文本的叙述者,他不停地向读者证实自己是一个“好管家”,虽然称不上杰出,但是一直在努力,杰出的男管家梦成了他的终极梦想。但是有些地方的不充分的叙述,暴露了他的底气不足。即他作为一个男管家所坚持的那一套原则中的漏洞,与隐含作者(作者的第二自我)所传达给我们的相抵触。
如:
我觉得也许应该再讲一下有关勋爵对犹太人的态度问题,原因是,我意识到反犹太主义这一问题在这些日子已变得非常敏感。(119)
再次的回忆中竟显示:勋爵在无意间暴露出对犹太种族的敌对情绪,赶走府中的两个犹太女仆便是明证。
而史蒂文斯对于解雇府中的两个犹太人没有什么想法,只是遵从主人的命令。而在府中的女管家肯顿小姐看来,这是一件错误的事情。
在这里,不可靠的叙述者和隐含作者之间形成了一个极大的鸿沟。虽然史蒂文斯没有直接加入到反犹太的行动中去,但是,无疑,他一味地相信他的主人位居高位,一定能做出更理智的判断。最后,跟他的主人一样,他也是这样的风景的塑造者。他的默认与服从,在这里体现出一种巨大的反讽效果。默认与服从是使他作为一个“杰出的管家”应该要有的品质,但是在这件事情上的服从,显然体现了他的愚忠、虚伪、冷漠。
这一不充分叙述与隐含作者所持的那一套在文本中所体现的张力,则构成了主人公内心最深刻的纠结与挣扎。同时,叙述者的“天真叙事”(即毫不怀疑地坚持自己所信仰的一套),也与读者动态的参与过程之间形成巨大的张力。信仰与价值的断裂,把叙述者置于一种不稳定的关系中。最后,把叙述者逼到一个“处境”之中,叙述者史蒂文斯的选择成为这一故事最吸引读者的看点,随着结论的得出,这种张力和不稳定性也慢慢随之消减。
故事的最后,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一位“杰出的”男管家只能是这样的人:他能自豪地陈述自己多年的服务经历,而且宣称他曾施展其才华为一位伟大的绅士效力过——通过后者,他也曾为服务于全人类而施展过其才华。
他坚持的这一套信念,自始至终成了其悲剧性的根源。
1.2尊严
文中在提到“杰出的男管家”的时候,首要的标准就是“尊严”。史蒂文斯对所谓杰出的男管家的理解就是:获得与其地位相适应的尊严。
与之相对照,文中也有一个小康普顿这个乡下碰到的朋友哈里·史密斯对于尊严的定义:
总而言之,那便是我们过去与希特勒奋战的目的。……出生在英国是一种殊荣,无论你是谁,也无论你是富还是穷,你生来就是自由的,你一出生就可以无拘无束地表达你的见解,而且可以投票选举你所倾向的下院议员、或是投票让其下台。恕我直言,先生,那就是尊严的真正含义。(151)
同时,在小康普顿卡莱尔大夫直接地问他什么是尊严,他含糊地说太复杂就不作解释了。而哈里·史密斯却在大庭广众之下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对尊严的理解。
对于他们的评价,不予置评。但是史蒂文斯既有自己的理解,却无法在卡莱尔大夫面前自由的表达,那种吞吞吐吐、含糊其辞的话语,再一次验证了其叙事的不可靠性。
而且史蒂文斯一直强调这样一个事实:像你我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处于能理解当今世界重大事件的地位,我们的最佳方针永远是信任我们所判断出的明智而又值得尊敬的雇主,而且将我们的全部精力奉献给为他服务之上,力求达到力所能及的尽善尽美的程度。(163)
这让读者充分怀疑他的话,他既然没有对自己以及对世界的评价与定论,那又如何让读者相信?
2.含混的句式,模糊视线
小说有两条线索,一条是史蒂文斯去乡下旅行,这是一天不断相前的线索。另一条是在旅途中所激发的回忆线,即对于他在达林顿府做管家的回忆。这两条线不是一前一后呈线性发展的,而是交织混乱的。
在叙述中,一直会出现跳脱叙事的情况,如:
还是让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吧!(15)
还是让我回到真正让人感兴趣的话题上来吧!(26)
当然,你也许会反驳我的看法提出。(35)
我可能离题太远了。(42)
我看我是愈来愈专注于回忆这些往事了,这也许有点愚蠢。(55)
主人公的叙事时常出现这种“断裂感”,这种“断裂感”体现了叙述者对自己所叙之事的不自信感。而作为一直隐没于文本后的隐含作者着力于给读者造成这样的效果,成功地模糊了读者的视线。即让读者一直处于怀疑状态:到底什么是你的重点?正题又是什么?这种致力于把读者“引向别处”的修辞技法,充分证明了叙事的不可靠性。
更让读者无法忍受的是,史蒂文斯一直用同样的话来糊弄读者。即:
“对不起,先生,我不能完全理解你指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我不适宜回答。”
每当有府中的客人或者勋爵要他回答问题时,他始终都秉持着上述的态度。“不太清楚”“不适合回答”“不是我能回答的”。这种中立不合作的态度,像极了鲁迅笔下孔乙己的“大约、差不多、是这样的、也许吧……”考虑到他的身份,男管家。对必要的事情守口如瓶可以理解,然而,对于人生某些关键的问题没有自我认知和判断,这是要命的。这些“没有说出的判断”构成了故事中的巨大的空白,导致了叙述的不可靠性。
3.前后矛盾,形成不可靠叙事
史蒂文斯作为文本的叙述者,全书遍布了他的话语。但是这其中有许多话语,仔细推敲,常常出现前后矛盾的情况。这从侧面体现了其性格,也说明了叙事的不可靠性。比如:文中先后出现这样的话语:
还需要说明的是,声称达林顿勋爵是反犹太分子,或者声称他曾与英国法西斯主义者联盟那样的组织过从甚密,这类胡言乱语是何等卑鄙无耻。这类胡言乱语只是由于全然不知勋爵属于何等绅士而产生的。(113)
卡迪奈尔:“勋爵是位绅士。他是位绅士,曾同德国人战斗过,而对战败的敌军表示宽宏大量和友好则是他的本能。”(182)
卡迪奈尔:“眼睁睁的望着勋爵就这样走到悬崖边缘,你心甘情愿吗?”(182)
这里卡迪纳尔提到的事情与之前史蒂文斯所说显然矛盾,是不实报道,即詹姆斯•费伦所称的“事实/事件轴上的‘错误报道’和‘不充分报道’。史蒂文斯极不愿意承认达林顿勋爵的反犹太事实,因为一旦承认便意味着达林顿勋爵的行为“犹如过去任何的罪恶那般可恶”。达林顿勋爵便不再是一个出色的、可敬的男爵,而自己也不再是一个“杰出的男管家”。(按照当时某个机构对于杰出男管家的定义。)卡迪纳尔的话也道出了某些本质性的东西。
这种不可靠叙事造成了严重的含混效果。史蒂文斯坚持的那一套价值原则,对所有的发生的重大的事情保持一种中立的、不发表自己意见的态度,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没有立场。他的没有立场造成了一种严重的含混,而最后年轻的卡迪奈尔对他所说的这番话可谓是一针见血地道出了隐含作者的所指,也深深戳中了史蒂文斯:所谓的忠诚到底是什么?是对于他所坚持的那一套价值观的颠覆和毁灭。
另一明显的矛盾之处体现在他与肯顿小姐的交往中。
在开头的序言中,史蒂文斯收到了来自肯顿小姐的来信,这封来信是促使他去乡间旅游的重要因素。但是,在之后的叙述中,史蒂文斯却一直在强调去找肯顿小姐是出于工作的需要,达林顿府缺少人手。(但是现在的主人一直强调人手就这么多,不需要更多的人。)
显然,这又是事件轴上的不实报道。
另外,在史蒂文斯收到的信中,他确定:在信中肯顿小姐说自己的生活不幸福,要离开自己的丈夫。
因为信中有这样的字眼:展示在我面前的余生犹如一片虚无。(193)
但在结尾处,他与肯顿小姐见面后,当面问她之后,她否认了。事实是,她说:“也许吧,是有过那么几天我感觉是那样的,可那很快便消逝了。请让我向您保证,史蒂文斯先生,我面前的生活并未展示出一片虚无。举个例子吧,我们正期待着抱孙子呢。那是第一个,也许会有好几个呢。”(193)
他是以一种断章取义、突出他想要看的重点来解读这封信的。其中,夹杂着浓重的情感趋向。就像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指出,叙述者的不可靠并非是在说谎,有时是他弄错了;有时是觉得自己有哪些品质但是作者不认账。显然史蒂文斯是被隐藏在内心深处未曾表露的情感模糊了认识,他因多年之前错过肯顿小姐而后悔,所以在信中着重突出地看到了肯顿小姐糟糕的处境,而忽略了其他。
小结:
通过对《长日留痕》的分析,可以看出,布斯聚焦于两种类型的不可靠叙事,一种涉及故事事实,另一种涉及价值判断。叙述者对事实的详述或概述都可能有误,也可能在进行判断时出现偏差。无论是哪种情况,读者在阅读时都需要进行“双重解码”。其一是解读叙述者的话语,其二是脱离或超越叙述者的话语来推断事情的本来面目,或判断什么才构成正确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