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我听见你的痛苦

1

我要讲一个关于学长的故事,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故事。

先来说说我是怎么认识学长的。

那时我刚上大一,有天下午一个人去大学生活动中心交材料,刚走出大门就看见一个戴灰色棒球帽的男生在停自行车。

我必须要说实话,真正吸引我的是他挂在车把上满满的两大袋子零食。

他停好车,把零食取下来放在地上,又拿出了车筐里的两大瓶可乐和一大瓶雪碧。

他盯着自己刚刚“卸载”的东西思考了一会儿,先用两只手分别拎起了装零食的购物袋,然后又蹲下来,试图用手臂夹起那三瓶饮料。

他开始了第一次尝试——很遗憾,只夹起了两瓶可乐。他马上开始了第二次尝试,这次夹起的是一瓶可乐和一瓶雪碧……终于,当他的第五次尝试宣告失败时,我向他走了过去。

我想大家可能都有这样的经历,作为刚刚加入大学社团的新生,最开始的任务基本只有一个——跑腿。比如搬桌子、摆椅子、拿道具、送活动审批表,还有买零食。

我拿起那瓶没有被夹住的可乐,对着仍然蹲在地上的戴棒球帽的男生说:“我帮你拿吧,你要送到哪里?”

他抬起头,我终于看见了那顶棒球帽下面的脸:脸圆圆的,皮肤偏白,眼睛细长,没戴眼镜。

他站起来,大概只高出我一点点。

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他顿时咧开嘴笑了,说道:“大活三楼,谢谢!”

我抱起饮料,跟在他后面。

“你是大一的吧?”他忽然回过头问我。

我很自然地点点头。

“哎呀,那你还是小学妹呢!没想到我一个学长居然需要学妹帮忙。”

刚才我心中的同病相怜随着他的那句“小学妹”瞬间灰飞烟灭。

我磕磕绊绊地叫了他一声“学长”。

他好像没有听到。三楼到了,他指着走廊右边的一扇门说:“到了,就是这里。”

他推门进去。

我不敢进去,只是躲在门口探头张望——里面的空间很大,有一面镶在墙上的大镜子,直接遮住了整整一堵墙。我觉得,与其说这里是活动室,不如说是练功房。

他回头发现我还站在门外,连忙摆摆手:“快进来呀!”

我抱着可乐怯生生地走进去,发现里面有四五个人,他们有的在压腿,有的在劈叉,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到来。

学长接过我手中的可乐,看着一脸呆样的我,笑着解释道:“我们都是芭蕾舞社的,他们在练功。”

“芭蕾舞社?”我吃惊地问,“你也会跳芭蕾舞吗?”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这句话的潜台词无非是:你看起来真不像会跳芭蕾舞的。

屋子里的人全都笑起来。

学长也跟着笑:“我不会。但也不是社团里的所有人都会跳芭蕾舞。对了,晚上社团有活动,你要过来吗?”

“不了……”我想想毫无这方面特长的自己,赶紧摇头。

“没事的,晚上不练功,是关于芭蕾舞的文化沙龙。”一个坐在窗台上的男生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笑着说。

“那我有时间一定来。”

因为晚上有系主任的课,那天晚上的聚会我最终还是没有去。

2

再次见到学长是在某天去教室的路上。

那时我正忙着去上高数课,忽然听见有人在我身后喊了一声“学妹”。

我们这届新生中至少有一千名女生,我又赶时间,自然没回头。

那人追上来,跑到我右边,跟我并排走着,又兴冲冲地叫了一声“学妹”。

我这才停下来,转头一看,发现正是一个多月前认识的“棒球帽学长”。

他咧开嘴笑了,问我是不是去上课。

我说“是”,然后扬了扬手中的高数书。

“高数很难吧?”

我点点头,问他去上什么课。

他拍了拍书包:“量子力学。”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量子力学,现在也不知道。

他又给我介绍了他学的其他课程,比如概率论、工程力学、高分子物理等等。

我那时觉得高等数学是世界上最难的东西,听到他说着一串我听都没听过的科目,顿时对他肃然起敬。

大概是我的崇拜表现得太过明显,他略显得意地笑了,很认真地说:“高数一定要好好学,它是很多门课的基础。”

我像听到神仙点化似的连连点头。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摸摸后脑勺,说道:“其实这是我爸告诉我的,他在大学里教数学。”

有一个在大学教数学的老爸,我深深觉得他那棒球帽遮住的脑袋下面一定装满了公式和符号。

我们一路走着,经过篮球场时,他忽然停住了,出神地看着一张贴在篮球场外围的海报。

我好奇地走过去瞧——果然是芭蕾舞社的海报。

无数镁光灯集中在一个女孩子身上。她穿着洁白的芭蕾舞裙,踮起脚尖,舒展双臂,仰起头——虽然只是一张侧脸,但是已经足够惊艳了。

她旁边写着几个大字:经典芭蕾舞剧《天鹅湖》。

“学长,这个女生是你们社团的吗?”我转头问他。

他好像并没听到我说什么,依旧傻傻地盯着那张海报。我从未觉得“视线”这个词如此生动形象,此时他的目光就像一根被牵走的线,紧紧拴在海报中女孩的身上。

我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学长,想什么呢?”

他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回答道:“这是我们副社。”

“她好漂亮啊!真像一只白天鹅。”我望着海报感叹道。

“嗯……”他嘴里胡乱答应着,脸却微微红了。

纵然我是所谓“懵懂无知”的新生,这么浅显易懂的情形还是看得出来的——“棒球帽学长”喜欢海报上的学姐。

“你要不要来看演出?下周二晚上六点半。”他忽然对我说。

“哦……好呀,没课的话我一定去。”想起上次没有去成的沙龙,我心里忽然有些过意不去,“看演出需要门票吗?”

“需要的,我下次带给你吧。”学长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样子。

我刚想道谢,预备铃突然响起来,刺耳的铃声回荡在整片教学楼上空。我赶紧说了句“学长再见”,拎起我的高数书狂奔而去。

3

虽然当时忘记了问学长要联系方式,不过正如有句话说的——这世界真小。

三天后,我就在图书馆碰到了学长。

这次又是学长先和我打招呼的。

当时我正在和高数习题册“浴血奋战”,忽然有人敲了敲我的桌子,我一脸不悦地抬起头——不过,这次我没有马上认出学长。

因为他没戴棒球帽。

我愣了两秒,然后冲他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他指了指我的习题册,小声说:“在学高数?”

我点点头。

他看着我正在“攻克”的那道题,又瞥了一眼旁边写着乱七八糟公式的演算纸,拿起我放在桌上的笔,抽了一张出去,在上面写起来。

不一会儿,他把纸还给我,上面写着详细的解题步骤。

我连忙感恩戴德地道谢,默默给他加了一个备注:学霸。

其实我有一个习惯,对于还不熟悉的人,就通过加备注来记住他们。比如给隔壁寝室上海妹子的备注是“女神”;给我那个喜欢街舞的室友就备注“帅气”;而我那位一开学就感冒了好几次的同学的备注是“林妹妹”。

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卡片递给我——是《天鹅湖》的门票。

我这才想起明天就是演出的日子。

他又拿起笔,在纸上写道:可以带你的朋友去看。

我又给他加了一个备注:热心。

演出当天,由于班里临时召开班会,当我和室友气喘吁吁地到达演出地点时,表演已经开始了。我们无法从正门进去,只好绕到活动中心西面,从侧门勉强挤了进去。

里面的情景把我们吓了一跳。

仅能容纳八百人的大学生活动中心被挤得满满当当,甚至有人坐在过道上如痴如醉地看着演出。

我们站在门口上,通过无数脑袋间的缝隙向舞台上远远望去。

在活动中心小小的舞台上,追光灯投下一束小小的光,一位穿着白色芭蕾舞裙的少女踮着脚尖,如同幻影一样出现在灯光下。

看演出之前,我稍微查了一些关于《天鹅湖》的资料。这部芭蕾舞剧总共分为四幕,我猜舞台上正在表演的应该是第二幕——王子与公主的初遇。

果然,拿着弓箭的王子出现了。不过我想大多数人的目光大概都和我一样,牢牢锁定在“白天鹅”身上。她轻盈的舞步,优雅的姿态,高傲的神情,让人无法移开视线。她张开的双臂仿佛天鹅的翅膀,我觉得下一秒她好像就会从舞台上飞走,飞去属于她的天鹅湖。

演出圆满结束,台下却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直到所有演员站成一排,“白天鹅”站在正中间带头谢幕时,我才清晰地听到台下无数的掌声和尖叫,自己也跟着用力地鼓起掌来。

“震撼”——我胸口只回荡着这一种情绪。

离开活动中心时,我无意间看见了学长,他手捧一大束鲜花,依旧戴着那顶灰色的棒球帽,正匆匆向后台走去。因为他走得太快,我甚至没来得及和他打招呼。

“你也来看演出?”我看向声音的来源,发现是第一次去芭蕾舞社活动室遇见的坐在窗台上的学长。

我点点头,说了声“学长好”。

他问我有没有看到棒球帽学长,我指指后台方向,说看见他拿着一大束花走过去了。

“唉,又去表白吗?”他摇摇头,看上去一脸的无奈。

这里面一定有故事!我和室友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位学长。

他和我们对视了几秒钟,终于有点不耐烦地说:“他啊,每次社团演出结束后都会拿着花去和副社表白。每次都被拒绝,他也不嫌累。行了,我去收拾道具了。”他朝我们摆摆手,向舞台走去。

室友忽然转向我,一脸正经地说:“这大概是本世纪最后一个痴情男了。”

4

这世界其实很奇怪,它有时候很小,有时候很大。

自从那次演出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棒球帽学长。

那天我和朋友去图书馆9楼的辅导员办公室交材料。刚从侧门出来,就看见有人坐在花池边上吸烟。

这种在图书馆门口吸烟的人在我的学校并不多见,毕竟基本上全校老师的办公室都在图书馆——而他坐的位置,只要从图书馆出来,就可以一眼看到。

我偷偷瞄了一眼,想看看是什么人敢如此嚣张。

我必须承认,人在很多时候会产生自我怀疑,就像当时的我。

大概是我盯着他看的时间太久了,他忽然转过头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和我打了个招呼。

我心内一惊,果然是他——棒球帽学长。

他把烟掐了,随意扔进花池,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那时刚入三月,寒意还未完全褪去,他穿着一件黄褐色的修身风衣,没系扣子,里面是一件灰色的高领针织衫。

我一开始没认出他,不是因为他没戴棒球帽,而是他的头发——他把头发全剃光了,有点像少林寺的和尚。

我愣了几秒,终于挤出了一句“学长好”。

他把双手插进口袋,像所有电视上的街头混混一样,歪着头说:“去转转?”

我忽然感觉有人在拉我的袖子——原来是一直挽着我的朋友正一脸戒备地看着他。她是一个娇小的女生,不敢直接把我拉走,就用眼神示意我赶紧和她一同离开。

棒球帽学长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瞥了她一眼,晃了晃他的光头,又扭了几下脖子,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

我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我曾经备注了“学霸”和“热心”的学长。

大概是因为喜欢写故事,所以我对生活的好奇心也比人家强上几分,尤其是看到曾经习惯戴棒球帽的学长变成了眼前的光头小混混,我实在想不出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将他变成这样的原因。

终于,好奇战胜了恐惧。我温和地笑了笑,小声对她说:“没关系的,你先回去吧。这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位学长。”

她攥紧了我的手,一脸紧张地看了看学长,又看了看我。大概是因为学长的表情太过狰狞,也可能是我的表情太过淡定。终于,她悄悄留下一句“有事打电话”,然后极不放心地离开了。

“走吧。”学长依然把手插在口袋里,晃晃悠悠地走在前面。

我吸了口气,快步跟上去。

5

我和学长沿着学校里唯一的人工湖走着,一路无话。

当时正值中午,湖边基本没什么人。

他在沿湖修建的阶梯上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开口:“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

我点点头,猛然发现自己站在他身后的台阶上,赶紧说了声:“是。”

他又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我看见一团愁云似的烟雾笼罩在他光秃秃的脑袋顶上。

他就在那片烟雾中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一次演出结束后,他像往常一样捧着花去表白。

又像往常一样被拒绝。

本来事情都在“往常”的轨道上行进着。

但是,谁也不知道下一秒故事会走向哪里。

当晚的例行聚餐结束后,社团里的人一起去KTV。玩到兴头上,社团里的某个男生突然站起来,拿起话筒,站到包间中央,向“白天鹅学姐”深情表白——然而,这个男生并不是棒球帽学长。

在一群人的起哄声中,“白天鹅学姐”向他款款走去,两人深情地拥吻在一起。

所有人都在吹口哨,敲桌子,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棒球帽学长”。

那一刻,“棒球帽学长”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都是个笑话。

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离开。

从那以后,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剃了光头,不再戴棒球帽。他常去泡吧,凌晨才回来,然后直接逃掉白天的课,在寝室睡觉。

他仿佛一夜之间学会了抽烟喝酒。他还用烟头在胳膊上烫下了一串数字——“白天鹅学姐”投向别人怀抱的日子。

我看着他胳膊上依然清晰可见的疤痕,回想起他对我说过的量子力学;回想起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高数很重要;回想起他飞快地帮我解着高数题;回想起他捧着花走向后台时因激动而略显紧张的圆脸。

我忽然觉得爱情是一个既美好又可怕的东西。

我不禁想起前段时间刚被拍成电影的《匆匆那年》。方茴因为陈寻的变心而选择堕落,她喝酒、放纵、堕胎——我一直以为只有爱情中的傻姑娘才会这样作践自己。

原来爱情中的傻小子也会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用自我伤害的方式去忘记。

6

我最后一次见到“棒球帽学长”是大二时的夏天。

很巧,我在第一次见到他的地方再次遇见了他。

他顶着光头,戴着一副墨镜,穿着黑色背心,脖子上挂着一条项链,项链坠子是一个小小的银色骷髅头。

他看见我,摘下墨镜,冲我打招呼。

我朝他笑笑。但他大概没有看到,向我走过来,有点失望地说:“你还记得我吗?你曾经帮我拿过饮料,就在这里。”

我笑了:“当然记得,学长好。”

他这才收回方才失落的表情。停顿片刻,他说道:“我要搬到老校区去了。”

这是我们学校的传统,大四的学生要搬到位于市区的老校区。

我这才意识,原来两年的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流走了。

原来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改变了很多东西。

我什么都没问,没问他关于“白天鹅学姐”的一切,也没问他关于未来的打算。

我终于还是把“学霸”和“热心”的备注,换成了“可怕”和“悲哀”。

7

因为没有“棒球帽学长”的联系方式,我再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如今,我即将毕业,而学长大概在我听过或没听过的地方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也许他浪子回头,终于回到了原来伶俐热心的样子;也许他依旧沉浸在那段往事里自我伤害。

我始终相信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只是希望生活能够待他温柔一些,让他用来忘记痛苦的时间可以更短一点、再短一点。

我觉得在感情中,每个人都有一道或深或浅的伤疤,不愿被触及,等待被遗忘。而那些用来填平伤痕的泪水,总会被另一个人的出现而照亮、蒸发。

也许“棒球帽学长”永远都不会知道,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人写下了他的故事,并默默为他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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