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生,我是一只树妖。
与别的妖精不同,我的母亲,是花界的王,我继承她一半的精魂,拥有别的小妖精难以想象的漫长寿命,和强大的生长愈合能力,我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也许我还很年轻,因为我的母亲昨天刚刚过世,这也意味着,我将继承她的君主之位。
“君上,册封大礼马上要举行了。”
“我知道了。”我掸了掸袖口上的小虫,啧,鲜红的绸缎,是我不太喜欢的颜色。
我轻叹了口气,起身走了出去,总觉得自己一夜之间,老了不少,或者说,是突然开始变老了。
天帝的使者站在阳兮殿外,我逆着光看过去,刺目的紧。是不是天宫的人都喜欢这般耀眼的出场方式?我看着他瘦削细长的脸,想起去年来宣旨的那个使者,似乎也是如此这般,想必天宫的生活也不很好过吧。
“花君桃夭接旨。”他掐着细长的嗓音,示意我跪下。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宣旨官罢了,偏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让人看了心生恶心。我的左右见他放肆,上去就想教训他,我摆摆手,叫他们退下。
“桃夭接旨。”
“今阳明花君仙逝,天地悲恸,着册其女桃夭为情明花君,命其好生安葬阳明花君,自此掌握花界一切事物,望其恪守本分,对天帝衷心,为其民造福,不得有误。”
“桃夭领旨。”
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表情是三分恭敬,七分轻蔑“恭喜情明花君。”
“我母亲昨日过世,不知何喜之有?”他那张过于苍白的脸色瞬间成了猪肝,我不再看他,疲倦地摆摆手“送客。”
回到内殿,我脱下拖沓的华服,换上轻便的衣衫,白色素雅,我向来喜爱,加上母亲去世,用来守孝也是极好不过。其实仙界并没有凡间儒家那一套繁复的规矩,母亲活了二十万年,这个数字即使对于神仙来说,也算是寿终正寝了,只不过,我总觉得应该做些什么才好,无论是对于母亲的仙逝,还是对于我的衰老,人的每一个阶段,总喜欢做点什么象征性的事情来纪念,神仙亦然。
“君上。”
“进来。”
一个窈窕身形款款而入,是我幼时的婢女漾真,我打趣她“漾儿近日越发漂亮了,赶明儿个我给你找个人家,把你许了可好?嗯,让我想想,上将军槐卿你可中意?”
漾真一张圆圆的俏脸“倏”地红了“君上又打趣漾儿了。”
我笑了笑,不再言语。漾儿与槐卿彼此皆有意,这事我早就知道,今日多此一问也是为了更加确定漾儿的心思罢了,那槐卿是个好男儿,和漾儿也相配,将她许给他,我很放心。
“找我有什么事?”
“君上自昨日回来就心情不好,不知,不知是否在凡间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我好的很。”
“君上.....”
“传令下去,今日花界大摆筵席,盛邀三界九州仙人一同参加,及时行乐,不醉不归。下去吧,我要休息了。”
漾儿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最终还是道了一声“遵旨”,便出去了。
我和衣躺下,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夭夭,你看娘这花园好不好看?”娘拉着我的手,置身于万里花海中,陶醉又骄傲地问。
“好看好看,可是娘,夭夭想去更热闹的地方。”我扁了扁小嘴“夭夭想跟很多很多人一起玩,有没有那样的地方?”
娘亲笑笑地看我“当然有啊,夭夭想看,娘亲这就带你去看,好不好?”
我一下子咧开了还没长齐的牙“好!娘亲最好了!”
天地间,果真有比仙界更热闹的地方,那里叫凡间。
娘为我变出一身鹅黄的裙衫,牵着我的手,走在一条热闹非凡的街上。沿街有很多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例如糖葫芦,糖人,风车,还多好多好多好玩的,我看花了眼,忽然被一阵朗朗的声音吸引了去。
“娘,那里是什么地方?”
“那里是凡间的孩子念书的地方,叫私塾。”
“哦,那里面是不是有好多好多人?”
“是,有很多很多和你一样的小朋友。”
我眼睛里的光“刷”就亮起来了“娘,我也想去念书。”那个时候,我尚不懂人与神之间的区别,还不知儿时这一句任性的话,会为我的将来,埋下多大的隐患。
娘盯着我看了半晌,最后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忧地点了点头,俯下身子悄声说“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你不可胡闹,切记不能让任何人知晓了咱们的身份,明白吗?”
“我知道的,放心吧娘。”
在娘精心的安排下,我顺利地成为了一名私塾里的小学生,只不过,是男扮女装进去的。凡间的东西着实有趣,不过也很简单,很多东西我一学就会,所以整日的心思便有大多都不在学习上,而是在交朋友上。在凡间,为了不引起大家怀疑,我改了名字,唤做桃遥。
“遥弟,昨日先生布置下的作业你完成的如何?”
“已背熟了。”
他大为惊讶“遥弟果然天赋异禀,比我们晚入学一段日子,但如今记忆的文章数目,已然一点都不逊于我们了。”
我被他灼灼的眼神盯的不自在,小声道“师兄谬赞了。”
夸我这人,唤做李铭枝,我顶的瞧不上他,他比我们班所有人都早入学堂,仗着自己多读了两年书,处处装先生。许是跟他讲话给我带来了霉运,夫子上课时真的点了我起来回答问题,他扭头看我一眼,带着点幸灾乐祸,还带着点鄙视。我恨恨地瞪他一眼,像是报复般,朗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夫子鼓起掌“很好很好。”
我顾不上理他,转头向后面扫视,就在刚刚我背最后两句的时候,清晰地听到有人在小声跟读,我想知道,那人是谁。我的目光扫过众人,碰到一个人时,他的脸突然就红了起来,匆匆低下头,躲避我的眼神。我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他唤做周沛。下课后,他跑到我跟前,有些腼腆的模样“遥兄,你《桃夭》背的真好,声情并茂,停顿得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篇章,我从没听过有人可以 把它读的那么好,我们做个朋友好吗?”我礼貌地打量了他一番,相貌平平,贪图也一般,平日子班里丝毫不显眼,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我有些不屑,起初本是不想答应他的,不过看到他眼睛里的诚恳与热切,不知怎的,我忽然就被打动了。
“可以啊,从今日起,你我兄弟便是朋友了。”
他雀跃地笑起来,印象中我从没见他笑的那么开心过,即使是在后来的日子,也再没有过。
自那日他与我结为兄弟之后,就待我百般好,甚至在夫子不注意的时候,还会帮我做作业,我没告诉他,其实我的作业只需一个小小的法术就可以完成,只因我每次看着他为了模仿出与我相似的笔迹满脸认真,满头大汗的模样,就觉得格外可爱。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因身处凡间,所以也与凡人有了一样的寿命,我渐渐长到了,再也不能隐瞒自己女孩身份的年龄了。在这些年岁里,周沛是对我最好的人,即使他相貌平平,即使他没有任何出众的地方,可那种亦师亦友的感情早已深深扎根在了我的心里,我放不下他,于是我准备在他进京赶考之前,向他坦白。只是我没想到,意外竟会来的如此之快。
风和日丽的春日,我与他泛舟湖上,对诗亭中,一切都过的好不惬意。傍晚时分,我们看到了一位灰袍道士在路边开坛做法,似乎是为一家富绅的小妾做法驱邪。我一眼就看出来,那个道士虽有些道行,不过心术不正,早晚会成祸害,那富绅的小妾身上并无什么脏东西,只是阴虚体弱,好好修养便是,我坐在远处的亭子里,冷冷看着。不知那道士夸下海口,最后准备让哪里的“脏东西”现原形。眼看做法快要结束,那道士突然笑了一下,我突然发现,他周围正是一片盛开的花圃。
我猛地一惊,这个王八蛋!特意选在这样的地方,莫不是......还不待我反应过来,他用宽大的衣袍掩住底下的手掌,以极快的速度从旁边捉来一只芍药花妖,那小妖道行尚浅,在那道士指尖翻飞之间,竟化为尖耳大嘴的实体,容貌着实可憎。道士捉住它的一边耳朵,大声道“各位请看,这便是附在这位如夫人身上的脏东西,待我用真火将之除去,夫人便可安泰。”
“一派胡言。”我攥紧拳头,正要起身去揭穿他的奸计,没想到周沛突然低叹一声“连这等区区小妖都来迫害别人的身子,真是可恨,真是该死!”
我闻言一下子就愣住了,不过我想到他不过是人类,看不透这些也属正常,便不与他争论,施了个法术,救了那小勺药一命,不过心里,已经暗暗对他失望了。后来,我派槐卿私下找到了那个道士,并把他提溜到周沛的府上,他对自己那天的行骗供认不讳,我没想到的是,周沛居然说什么不相信,他毕恭毕敬地扶起被槐卿打得鼻青脸肿的“大师”,恭敬地道“大师,这是谁将你打成这个样子,您为民除害,帮那富绅做了好事,这人却殴打您,还逼您说假话,这心何其歹毒!”
那道士抖似筛糠,想必是槐卿已叮嘱过,如若再有欺瞒,会死的更惨“哎呀这位小哥,我真的没有说谎,也没被别人逼迫威胁,那日我真的是行骗,你就信了吧!”
“大师不必再说,来人啊,备下好酒好菜款待大师。”
槐卿看了看暗处的我,眼神很是奇怪。我没有再听下去,偷偷地离开了周沛的府邸,没想到,我这些年爱的,想要托付的人,会使如此迂腐,是非不分。我没有告诉他我是花界的少主,但我还是说了,我是个女孩子的身份。那日他背对着暖阳,看我的眼神里,明显地多了潋滟的波光。我心里一动,想着也许他也并没有那么坏。
他将要进京赶考了,出发的那日,我没有去送他,他托昔日的同学给我捎来一句口信“夭夭,等我。”
我把这句话小心珍藏着,十年过去了,我在那个美好如昔的小镇里,安安静静地等了他十年。母亲多次派人来寻我,我都没有回去,突然有一天,槐卿急匆匆找到我,说我娘与天帝发生了争执,闹的很凶,说不定天帝一怒之下会降罪于我娘,我着急赶了回去,当夜娘亲就从天宫回来了,天宫花界一切如常,除了娘亲的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我陪娘亲待了一夜,娘拉着我说了很多很多话,快要破晓她才依依不舍地睡下,那模样,仿佛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一般。可惜我心里记挂着周沛,丝毫没有发现这些。离了娘的寝宫,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周沛的情况,我从琉璃魄里看见,他向皇上请了旨,衣锦还乡。我心里喜的紧,来不及向母亲道别就匆匆跑下了凡。我计算着他到达的日子,梳洗打扮,换上静心制成的素色衣衫,等着他回来。
我突然从梦里惊醒,一睁眼,那套大红色的册封华服便映入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