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暖阳高照,荻府上下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随着一声“夫妻对拜”,众人的情绪暴涨,欢呼声、赞叹声、掌声相互交叠,几乎盖过了司仪的声音。
大堂中央,身着喜服的子泠隔着大红盖头偷觑一眼身前的荻幼清,红着脸盈盈一笑,随着他的节奏款款拜下。
“不许拜!”
却是在此时,一声大喝响彻云霄,随着音落,一把折扇突然飞入,穿过了厅堂掉落在子泠脚边。
兰千羽背着长剑,立在门口,背后骄阳正好落在他的头顶,模糊了众人的视线。满堂宾客立即退往两旁,给他留下一大片空地。
他的视线却是直直落在了子泠身上,“师妹,跟我回去!”
他说着,三步并作两步飞奔过来,荻幼清向身后一瞪眼,那些侍卫们才反应过来,立即上前欲将他拦住。
兰千羽多年专心习武,功力深厚,这些家丁小喽啰自是不放在眼内,但这些人前赴后继,倒地又起,似是永远也不会完,他有些烦躁,再出手时,目标已然换成了站在一旁看好戏的荻幼清。
袍袖翻飞,掌剑齐发,一场盛大婚礼就这么变成了一出闹剧。
荻幼清丝毫不介意时辰被耽搁,不疾不徐地出招接招,将所有的攻势悄然化去。
他粲然一笑,“你想带人家走,也得看看她愿不愿意啊。”
兰千羽愣了一下,随即停止出招,转头看向子泠,眸中泫然。
“师妹我知道错了,到现在我才知道,以前的自己有多么荒唐,你不要嫁给他,我们回苍云山好不好?我发誓我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一席话说得深情万分,就连一旁看客们都颇有些动容,紧张得抓住同伴的手,看向子泠,期待着新娘子会给出一个什么答复。
却见子泠接过丫鬟捡起的扇子,走上前去,她微微挑起盖头一角,笑得淡然。
“师兄是不是误会了些什么,我喜欢的一直都是幼清,如今与他得结连理,是我求之多时的心愿,师兄难道连一句祝福都不肯说吗?”
满堂哗然中,兰千羽身子一颤,不敢相信地看着她。他怎么也想不到,昔日那个整日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说着此生非他不嫁的小师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师妹,我知道都是我的错,你别说气话了好不好?跟我回去吧!”
但子泠只是将折扇丢入他的手中,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兰千羽愣愣地看着手中折扇,恍惚已经入梦,分辨不清梦境与现实。荻幼清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霹雳一掌击出,兰千羽被推出院门,重重地摔在院外。
“这是……天宸谱?原来是你,强盗!”
此话一出,四座哗然,即便在坐之人多不谙武术剑法,但提起天宸谱三个字,没有人会不知道,它是亘古不变的传奇。
兰千羽撑着剑缓缓站了起来,脸上怒意熊熊如火,“抢我佳人,盗我至宝,荻幼清,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你!”
冰冷的声音如铁,直到他被家丁拖出去很远,众人依旧默然,荻幼清干咳一声,人们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开口恭贺。
婚礼继续举行,四处欢笑更胜之前,人们都击掌庆贺,似乎刚才的闹剧不曾发生过。
唯有大门外的兰千羽,透过纷扰人群,看着那抹熟悉身影,心痛如割。
2
荻幼清与子泠姑娘郎情妾意,情深似海,神仙眷侣的美名很快传遍了小城,一时之间成为佳话。
各种羡慕赞美之词于兰千羽听来,却是如针般刺耳,他烦躁地挥挥手,趁着月色跳入到荻府中一棵大树中。
月照纱窗,窗中人隐隐绰绰,似是熟悉,又有几分陌生,兰千羽静静看着,心中酸涩如泉涌出。不知过了多久,小窗被打开,子泠探出半个身子出来,观赏月色,兰千羽一个激灵,跳下树直奔窗前人影。
“子泠,子泠你跟我走吧,我知道你其实是在气我对不对?我以后再也不会伤害到你了,你跟我走吧!”
他抓过子泠的手,欲要将她带离,子泠没料到会突然窜出一个人来,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神色平静得不见一丝波澜。
“师兄在说些什么,若是来此做客,我与幼清都很欢迎,若是来说这些无聊的话,不妨回到苍云山好好修习天宸谱,师兄不是最喜欢剑术了吗?”
“不!我是来带你走的,我知道以前是我冷落了你,只要你回来,什么天宸谱我全部都不在乎!”
他说得恳切,眼中泫然如有珠泪,子泠对上他的双眼,心中微微一动,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自己心之所属。她喉头动了动。
“你……”
恰在此时,远处一声“抓贼啊”响起,连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子泠心下慌乱,急忙将他推开,“你快走。”
兰千羽本不愿就此离开,正想着不能放弃,身后一阵冰凉,他一转头,就见一条黑影闪过,消失在夜色中。等回过神来时,兰千羽才发现自己手中的折扇不见了。
能无声无息地从他手中抢东西,这样的人他已经很久没碰到了,跟何况,那把折扇是他所保留下来的,子泠送给他的唯一的东西!他心下大骇,再顾不得许多,立刻朝着黑影追了上去。
黑影跑得很快,瞬间便没了踪影,兰千羽很快便完全失去了讯息,他停下脚步,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小城很远。
面前是一座已经废弃的小村庄,连成一片的黄色砖瓦垮了一地,只剩下中间一座小木屋还苦苦支撑着,摇摇欲坠,房顶上,一只漆黑的乌鸦扑扑翅膀飞走了,留下一声凄鸣划破夜空。
兰千羽不禁打了个哆嗦,此地阴气沉沉定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他刚转身,屋中却传来一声低低的琴音。
尽管那声音低若不闻,并且只有一个音,但兰千羽听得分明。
在这样的地方听见琴音,他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好奇心已经战胜了一切,等他回过神来之时,他已经踏入了木屋之中。
屋中漆黑一片,唯有靠窗的位置燃了一盏油灯,被风一吹,跳跃如精灵,照得整个小屋似乎都在东倒西歪。兰千羽定了定神,瞧见油灯下设有一张古琴,看来刚才的声音就是它发出来的了。
兰千羽渐渐走近。
刺鼻的霉味在他抬脚的那一瞬间充斥了他的鼻孔,案角处传来一只蜥蜴的吱吱叫声,他越是走近,那叫声就越是急切,似乎很反对他靠近。但兰千羽的脚步没有停。
“你吓着它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吓了兰千羽一跳,他寻声望去,就见琴旁一件黑色斗篷动了动。原来琴前有人。
那人站了起来,她的斗篷又长又大,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漆黑的颜色几乎将她融入在夜色里,但即便如此,她依旧只有到兰千羽腰部那么高,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
她从案角抓过那只蜥蜴,凑近逗弄几下,又将它放开,蜥蜴似有灵性,朝她吱吱叫了几声,才跑开。
兰千羽看得心里直发寒,却依旧管不住自己的嘴,“小姑娘不回家,到处乱跑什么!”
那黑斗篷转过身来盯着他,咯咯直笑,童稚的声音在此时听起来格外骇人。“这儿就是我的家啊!”
一阵沉默。
兰千羽有些受不了此地的氛围,想要离开,无奈脚下如同生根了般,任凭他怎么用力,依旧纹丝不动。
黑斗篷似乎瞧了出来,呵呵一笑,“目的都还没有达到呢,怎么就急着要走?”
她突然凑近,盯着兰千羽,一双眼睛在油灯的映照下晶莹如露,深不可测。“其实,你师妹喜欢的人是你吧?”
3
子泠喜欢兰千羽,这几乎是苍云山中人尽皆知的事情。
谁都知道,他们的大师兄有一个小尾巴,成天跟在兰千羽后面师兄长师兄短,听得人耳朵都起了茧子,偏偏兰千羽特别不解风情,醉心剑术不问世事,对小师妹的殷勤他只觉得烦心,最初还能忍耐一下,时间一久,本就不多的耐心被消耗殆尽,他的不耐烦不仅表现在脸上,也出现在了言辞之中。
“我要去练剑了,你别烦我!”
这是他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子泠却总是咬咬牙,将所有的委屈都咽下,依旧对他笑脸相迎,到了最后,连兰千羽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就只能尽量避着她。
一干师兄弟看得明白,都替子泠惋惜,背地里骂了兰千羽薄情寡义千百遍犹嫌不够,最后大伙儿实在看不下去了,决心帮她一把。
那一日,兰千羽欲要去后山练习剑术,刚一出门,就碰见了守在门外的一干师弟师妹。他们蜂蛹上来,不管不问,七手八脚地将他拉到后院。
兰千羽又恼又气,训斥了几句便要离开,一转身,恰巧撞上被一名小师妹引来的子泠。四目相对,子泠一时不知所措,回头见到一双双殷切期盼的眼,她瞬间明白了什么,强做镇定地从袖袋内摸出了一把折扇。
“师兄……今天是我的生辰,你能……陪陪我吗?”
折扇展开,洁白的纸上一株兰花悠然而放,子泠低下头,下巴几乎都已经贴在胸壁上。
兰千羽盯着她,眉目俊冷,似凝着霜。过了很久,他才吐出了两个字:“无聊!”
子泠愣住了,她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兰千羽,似乎没听明白他的话。兰千羽一反常态,没有直接逃走,而是站在原地与她对视,说出的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你的脑袋里面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做这些事情有意思吗?你就不能有一点上进心好好提升一下自己吗?成天只会做这些有的没的,无聊透顶!”
他甩下这一长串的话,大踏步离开,绝情得连背影都冰冷似铁。
直到他消失在了转角处,子泠才忍受不住蹲了下去,溢满眼眶的泪水再不受控制,肆意流下来,很快濡湿了她的衣袖。
之前她一直以为他是不明白,到现在才知道,其实他心里明镜一般,将她所有的心思都一览无余,他只是……真的无情而已。
倘若心中没有爱,那么她的所作所为,在他眼里,不过如跳梁小丑一般无知而可笑。
子泠哭得声嘶力竭,一干师兄弟们不知当如何安慰,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在心里将兰千羽千刀万剐。正当众人义愤填膺之时,兰千羽却带着比众人更加愤怒的神情回来了。
他挤入人群中,将尚蹲在地上的子泠一把抓了起来。“师父传我的天宸谱被盗,说,是不是你搞的鬼?”
天宸谱是苍云山中的一大机密,历来都只有掌门能够修习,当代掌门人看好兰千羽,故而不等退位便将其传予,这在苍云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子泠瞪大了眼,兰千羽见她不语,神情愈加狠厉。
“我就说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黏着我,原来是早有预谋,你好深的心机!快说你究竟将它藏在哪儿了?”
强有力的双手按在子泠肩上,她用尽了全力也挣脱不开,一张脸涨得通红。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过来将兰千羽的手掰开。“师兄你放手,师姐一直都在这里,怎么可能会去偷剑谱,大家都在这里,都可以作证。”
“就算她一直在这里,又怎能保证她不是与外人勾结?别忘了,今天是你们将我强行带过来的,你们每个人都脱不了干系!”
此话一出,立刻引得众人怒目以对,吵闹不休,熙攘中,子泠反倒成了最安静的一个,她从容不迫地擦干眼泪,又理了理衣衫,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我不强求,但你不能冤枉我,没做过的事我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那眼神坚定如铁,似乎就算此刻有万钧压下也不会眨一下,兰千羽一时也被她镇住,无言以对。半晌,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4
古有异术,以男子血液为食,饲得蛊虫,植入女子体内,可控制女子心性,使其恋慕上出血男子。男子饲蛊,心中情意愈深,思念愈厚,则愈痛,蛊虫既入女子体内,则食女子血肉,使女子能感受到男子的痛苦与思念,并误以为其出于己。
承万千噬咬之痛,得换入骨相思君亦知,故其名曰相思蛊。
“我的思念你的痛,倘若相思入骨,你会不会爱上我?”
黑斗篷幽幽盯着兰千羽,语气若有若无。兰千羽只觉可怖,打了个哆嗦。他盯着她看了许久,不时有黑色虫影自她身上各处一闪而过。
“你的意思是荻幼清给子泠下了这种蛊?”
兰千羽瞪大了眼,脸上写满了疑惑。黑斗篷看出他不信,也不回答,自顾自地坐在桌前,手起手落,在琴上扬了三个音。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清脆而无邪的声音传来,如有魔力一般,兰千羽心头忽生一股巨大而莫名的哀伤,他眼眶一热,两行泪水不受控制滚落下来。
“子泠……”
女子满脸鄙夷,冷冷注视着他,对他的悲伤视若无睹。
“你可知你曾怎样糟践一颗真心,又怎么一步步丢掉了自己的真心么?”
天宸谱事件之后,兰千羽久久不能放开,心里一度十分烦闷,他向师父辞行,誓要追回剑谱。
离开的那一日,他在门外碰见了子泠。
“若是来道歉的话,就不必了,剑谱我自会找回,至于你,永远也没资格求得原谅!”
他面冷话更冷,连正眼也不曾瞧过子泠,甚至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心里开始莫名地烦,躁得他几度握紧了手中剑。
子泠知他对自己已是深恶痛绝,她昂起头,强忍住心底的眼泪,“我不会道歉的,我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道歉!”
对话冰冷,刺入骨髓吞噬所剩无几的余温,兰千羽看着倔强的子泠,忽然心生愤怒,与之同起的,还有双手的蠢动,他极力将之按下,但背上长剑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激鸣不已。
不受控制的心身与剑,让兰千羽两头支绌,他强压下心头怒火,暗自将已经运于掌心的内力化去,却不想背上长剑乘机跑了出来,直直袭向一旁的子泠。
子泠吓得瞠目结舌,她脚下一软,向着身后的深崖栽了下去。兰千羽没料到事情会有这般变化,欲要拉住她,但已然迟了一步。
暴戾之气消失,兰千羽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只觉掌心一阵发麻。
有风吹过,打得他一个激灵。前尘往事一幕幕重现,混乱不堪堆在脑海中,有一条清晰的脉络将它们串联:那个总是微笑的女子,那个老爱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的女子,那个送他扇子时脸红的女子……
他睁大了双眼,却怎么也看不见刚刚还站在这里的人,脑中顿时有如被一块巨石压下,疼得他无法呼吸。
多么其妙,当她还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时,他总选择忽视,将她视为草芥,但等她真的如愿消失时,他却开始后悔,希望她能再出现,他不得不承认,原来自己从来就没有正确认识过自己的心!
“子泠……哈哈哈哈……子泠……”
兰千羽时而深情呼唤,时而疯狂大笑,状若疯癫,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朝着山下狂奔而去。
5
月黑风高,夜色如墨。
除了偶尔步履匆匆的家丁,荻府上下一片寂静。却有一道人影靠着夜色遮掩,悄然穿行在府中。
那人一手按剑,猫着腰在卧房外听了半晌,忽的起身,一脚踢开房门的同时,腰间长剑也出了鞘,他挥着剑,飞快地闯入房中,浑身都是向着目标作致命一击的势头。
但他很快便愣在了原地——除了他带进去的风外,房内什么都没有!
中计!
兰千羽意识到问题,立刻退了回来,但想象中的埋伏并没有出现,四下里寂静无声,以他多年习武的经验,竟也感受不到哪怕一丝的人气。
他心下愈加慌乱,一时分辨不清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只想着要快些离开,却在此时,身后蓦地响起一串脚步声。几乎是本能的反应,下一秒,兰千羽的剑便挥了过去,但在看清来人的那一瞬间,他大惊失色,立即停手,后怕地收回了剑。
“你是在找我吗?”
子泠提了一盏灯,微弱灯火在他的剑风下跳跃着。他立即上前,子泠也随之后退,停在距他三米开外的地方,他不由得苦笑。
“跟我走吧,只要过了今晚,你若是依旧选择他的话,我绝不阻挠。”
子泠定定地看着他,不发一语,幽微的灯火下,他看不清她的表情,无从猜测她的情绪,只得把这当成鼓励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那个荻幼清根本就不值得你托付,他用了很卑鄙的手段来控制你,又盗了剑谱,如此卑劣的行为怎么配得上你?你跟我走,我一定会让你恢复的!”
他说着又要上前去拉她,子泠却又及时退开,始终保持在距他三米远的地方,任他如何也抓不住。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那上面无星无月,有的只是漆黑的云。
“十年一遇的盛阴之日,的确难得。”
她淡淡说道,兰千羽却是吃了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相思蛊一经种下,便很难再取出,若强行杀死蛊虫,宿主也会一同丧命,唯一的办法,只有趁着虫最虚弱之时,以特异的方法将其杀死,所以蜕皮时是唯一的机会。
黑斗篷说过的话还在耳旁回响,她的影子闪现在眼前,与面前的女子重合。兰千羽惊恐地摇摇头,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子泠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抑或是察觉到了也不在乎,她挑了挑灯花,面无表情。
“不妨再告知你一桩秘密,南方二十里,今夜子时你若不能及时赶到,就永远得不到天宸谱了。”
她说得不咸不淡,兰千羽的心中却已经泛起了千层巨浪,子泠与天宸谱,他最想要得到的两样东西,如今都摆在他的面前,却都是可望而不可即。
两只手都紧握成拳,几乎嵌入肉中,疼得他龇牙咧嘴,他紧紧盯着子泠,期盼她再说出一句话,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场玩笑。
子泠似看出他所想,轻蔑一笑,缓缓开口:“你只能选择一个!”
6
直到兰千羽离开了很远很远,远到再闻不到一声脚步,见不到一点影子晃动,子泠依旧站在风口,提着那盏微弱的灯,遥遥而望。
她望得那样痴,如同海岸边的灯塔,路过的家丁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少主夫人,都摸不着头脑,又不忍心打扰她,来来往往穿梭了好几回,她也没有发现。
“回去吧,他不会再回来了。”荻幼清不知何时出现,握住她的肩膀,才发现她全身都在不停地颤抖着。他心疼地将她揽入怀中。
“既然我赢了,以后就不要再想着他了,安安心心地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他的语气中没有欣喜,反倒带了几分怅惘,子泠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兰千羽不知道,荻幼清根本就没有将相思蛊种入子泠体内,尽管他很想这么做,但在最后一刻,子泠突然醒来,发现了一切。她了解了情况,当即表示愿意嫁给他,只要他能再与她演一出戏。
此刻若还有一点理智,他就该明白当作何选择。即便他自认不是什么正义之士,但对于感情,他却几近于偏执,他想得到面前的人,连同她的心,虚假的情意他不要。
故而他按照子泠的要求,与她约定,以一个赌局来决定她的去留,赌在兰千羽心中,她与剑谱谁更重要。
这天晚上,子泠大病了一场,躺在床上大汗淋漓,高烧不退,尽管找来了城中所有有名的大夫,依旧得不到缓解。大夫们低着头,不敢看盛怒的荻幼清,唯唯诺诺地表示从未见过这等病症,只怕少夫人得的是心疾,不管如何用药都是没用的。
“蠢货!一群蠢货,统统都给我滚出去!”
荻幼清疯了一般咆哮,那些名医们如蒙大赦,急急忙忙地“滚”了出去。
他衣不解带守在床头,握住子泠的手泪如雨下,尽管家大业大,他此刻却也束手无策,只能等待命运垂青。
风拍窗棂,帘幔飞扬间,他紧紧握住那只惨白而弱小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他们之间的点滴。
遇见子泠是偶然,爱上她更是他此生从未想到过的一桩意外。
他去苍云山,本只是为了一见那名震天下的天宸谱,他趁着众人都离开之际,潜入密室找到了那本书,出来时,却不小心撞见了子泠被兰千羽拒绝的那一幕。
本来一切到此就已经完结,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他看着那个柔弱的姑娘,不知怎的,竟挪不开脚步,他心念一转,悄悄留了下来,躲在一旁观看。
不出他所料,兰千羽发现剑谱被盗,很快怒气冲冲地回来,将所有的责任都加诸在她身上。他本以为她会万分委屈地哭泣,甚至跑去找长辈们撒娇,但她却忍住了眼泪。
他看着她倔强的脸,心里有什么开始滋生,他渴望能够时常看见她。于是在她与兰千羽争吵时,他悄悄控制了兰千羽,让他几乎发狂,再趁机将她推入悬崖下。
他早就在悬崖下布置好了一切,只要她离开苍云山,离开了兰千羽,他再装作偶然路过的样子救下她,替她种下相思蛊,他们便是一生一世的一双人,再不会有任何俗世烦恼。
可当他所计划的一切都将功成之时,他却开始犹豫,即便辛福似乎唾手可得,他却对着那一只小虫沉默了许久。子泠一直以为他是因为被发现了才没有将相思蛊种下,可她不知,若他真的想做,又怎会让她发现。
尽管他知道自己已经深陷,却还是任由着她的性子,与她假成婚,演了这么一出荒唐的戏,替她去证实一个早已经知道的答案,他只是奢望,某一天她能回过头来,看到身后一直在守望着的他。
就像今夜,她在风中遥遥望着兰千羽离去的背影,而他一直在树荫后面等着她回来。
7
往南的方向,兰千羽脚下生风,一路狂奔而去。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快,要以比平时快出十倍的速度夺回剑谱,这样他才来得及赶回去救出子泠。
道路越来越窄,在漆黑的夜里更如同活物一般,直有往他脸上扑来之感,兰千羽顾不得许多,等到发现异常之时,已经没有了退路。
二十里路走尽,面前却是一片废弃的泥黄色土屋,断壁残垣连成一片,如同一条长长的手臂将他围困其中。这居然是——那日偶然闯入的地方,黑斗篷的居所!兰千羽大惊失色。
昏黄的油灯下,一张琴静静而卧,琴上银弦却是铮铮发亮,黑斗篷坐在琴前,双手按在弦上,若有所思,兰千羽看着她若无其事的样子,暗自压下怒气。
“这算什么?跟我开玩笑吗?”
黑斗篷似没听见一般,连头也没回,依旧支着手,不知在想些什么。兰千羽再忍不住,一个箭步上前,欲要抓住黑斗篷,却见她身形一闪,灵巧避开。
“你输了!”
兰千羽瞪大了眼睛,愣愣看了黑斗篷半晌,前因后果串成一线,在他脑中逐渐清晰。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和荻幼清设计好的?”
他直到现在才明白,黑斗篷怎么会平白无故帮助荻幼清,既然帮了,又怎会轻易将事情告诉自己?原来是早有预谋,对手早就下好了一盘棋,只等着他来入局。
他不由得苦笑两声,嘲诘自己的可悲。黑斗篷看着他,满脸的怜悯。
“不,你错了,这样设计的人不是我,也不是荻幼清,是你心心念念的好师妹,子泠。其实你只要心意坚定,带她来此,那么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还不待他兰千羽有什么反应,她走至琴前,又重新坐下,继续说了下去。
“荻幼清为了子泠,不惜拿天宸谱来与我交易,而你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放弃,却还在这里自诩深情,不觉得可笑吗?”
“我在她体内下了很特殊的毒,可以拖延蛊虫蜕皮时间!”
“有用吗?在她眼里就只是你为了一本破剑谱放弃了她!”
兰千羽神色渐变,脸色由青转红,最后变成一片死灰,他忽地一皱眉,长剑在一瞬间出鞘,直直袭向黑斗篷。
“铮!”一声弦响,他的剑被弹开,黑斗篷鄙夷地哼了一声,转头不再看他。
“若还有一丝理智的话,你就应该知道该做什么,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兰千羽一怔,“子泠设计的?你是说……她根本就没被种下相思蛊?”
若真如此,那他在她体内下的毒……他蓦地明白了什么,拔腿便跑。
二十里路,来时顺着风,他用了将近一个时辰,回去的路是逆风,他却只花了半个时辰不到。
远远看见荻府门前挂着的白色灯笼,他心下一阵波涛汹涌,脚下已如踏在巨浪上头,颠颠倒倒没有实感,等到了门前,听得家丁口中一句“少夫人新丧”,他只觉得一个晴天霹雳轰然而下,劈在他的头上。脚上如没了骨头支撑一般,他跪在地上,再挪不动一步。
全身上下明明没有一处受伤,他却绝得自己已经是伤痕累累,体无完肤,每一分每一寸都如同被刀割裂一般,丝丝拉拉地疼,他久久望着门前飘扬的白灯笼,浑然已不知身在何处。
唯一能明白的是,他此生是永远地失去她了。
一道身影渐渐靠近,站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你不是说要亲手杀了我吗?来啊!”
一支长剑狠狠地插入他面前的土地中,他缓缓抬头,对上了荻幼清那双通红的眼睛。
世间事,皆是因果相循,无论好坏,总得有个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