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与狗

文/江离

南村是个只有五六百口人的小村,凭水而建,依山而存。村子属实不大,所以谁家有点鸡毛蒜皮的新奇事,三言两语交口相传,不多时候在山村里人尽皆知了。农忙时,蹲在地头喝一口有土腥味的水,几个人凑在一起啦会儿呱,再也没有比别人家的那几档子事更好的谈资了。

他们什么事儿都愿意谈,如谁家的婆娘出轨了,谁家的婆媳吵架了,但再大的事莫过于人死。所以在他们口中就常常听到,“你知道吗?谁家的某某没了!”

人的生命在刚结束时的短促时间里,他的一生就被别人三言两语抽离出来,在人们眼中嚼死人舌根并不是对死者的不尊重,死者生前的事不论功过被人提起正是证明他活过的证据,假如他在别人记忆里逐渐淡去,那他就是彻底没了,干干净净。

二叔就这样干干净净地没了,像一缕烟消失得不留痕迹,毕竟谁会在乎一个傻子的死活呢?

二叔的形象在我心中仿佛没有变过,永远是高高胖胖的身躯,胖胖的脸膛上嵌上了两颗小眼睛,八字胡,板寸头,总喜欢在冬天披着一成不变的军大衣,以至于我偶尔想起他来总是与一身军大衣不可分离。

二叔的丧事办完不久,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二叔还是穿着那身军大衣,朝我摆摆手与我告别,他嘴唇蠕动着,我听不清他说的话,我想靠近他,听他对我的告别。可没等我靠近,他就化作天边的一道流光飞走了,我像追赶风筝似的追赶着他,穿过山蹚过水,终于在一片栗树林里追上了他。

我眼睁睁看着他从天边落下,变成了黑子的模样,他的身子扭曲着变黑变小,他在林子里乱窜,小心躲避着从树上掉下的栗子刺球,闪避着那些锋锐的毛刺。那些栗子球落地后就变成了一个一个人头,朝着他狼狈逃跑的身影哈哈狂笑。父亲也追上来了,他拿着一根长棍,不由分说,一棍敲在了黑子的脑袋上,我眼睁睁看着黑子打着摆子就软塌塌趴在地上不动了。

第二天我醒后就生病了,意识迷迷糊糊的,高烧不止,母亲请来医生打了退烧药,烧退了还是呕吐不止。无奈母亲领我去村里的神婆那里把脉,神婆干枯枯的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试了试脉,说我二叔与我亲近,还留在我身上没走。

我想二叔没在我身上,他是到了黑子身上,他变成了黑子。

神婆给我叫了魂,又拿桃树枝压在我的枕头下,我睡了一觉总归是好了,但我没有再梦到二叔。母亲心疼我,不禁骂起了二叔,说他死了还不安生。

我起床后没管骂骂咧咧的母亲,我问父亲有没有打黑子,他说他打它干什么,没有打它。

我急忙跑到门外去看黑子,黑子有气无力地趴在那里,脖子上拴着长长的铁链子,他看到我就支棱起脖子望着我。它的对面一只高大的黄狗,见我出来就跳到狗窝上朝我狂吠。

黄狗是黑子的接班狗,黑子已经十多岁了,是只老狗,活力已经大不如从前,所以才放任那只年轻的狗在它面前叫嚣。因为我才在家里呆了几天,黄狗不知道我也是这个家的主人,所以在我面前上蹿下跳。但父母中意这条年轻的狗,这种狗才能看家。

晚饭间,父母已经在讨论把黑子卖到村里的屠夫那里,父亲说这条狗已经快老死了,留在家里也没有用,还不如卖了,屠夫是喜欢老狗的。老狗的肉,香。

我坚决不同意,我不敢说黑子现在已经不是黑子了,他现在是我的二叔。我怕我说了,母亲又把我领到神婆那里。我就说,黑子在我们家总归呆了十几年了,和我们间有着情分,不能把他送到屠夫那里糟践它。父亲说,狗是狗,不能看家了就把它处理掉,留在家里还得费粮食。

我知道我不能改变我父亲的心意,所以我趁父母不在的时候,就偷偷解开拴住黑子的链子,黑子知道我的意思,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我。

我们走过午后的一个转角,现在正值深秋,秋风萧瑟,树叶在呼啸的风声鬼叫中打着旋儿。

我对黑子说,“二叔,我小时候在这里玩耍,我的伙伴们用石头丢过你,你还记得吗?”

黑子抬头望和我,点点头。

我小时候,那些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见到二叔总喜欢用石头丢他,他窝在一角畏畏缩缩的,我见了心里很不舒服。我一方面恨二叔傻,这么大个人了任小孩欺负,另一方面又怨那些同龄孩子调皮,那打的可是我的二叔啊!

那时我本该冲上去阻止他们,削他们两耳刮子,大骂一声,“妈了巴子的,你们敢打我二叔?”可是我没有,我假装没看到就从一旁悄悄溜走了,我怎能与一个傻子有交集呢?我在要面子这方面与父亲一致,我不能容忍我有一个是傻子的二叔。

我们继续走过柏油马路,路旁的游乐场里依旧传来喧嚣和尖叫。黑子歪过头,朝那边看了一眼。

游乐场铁丝网外面靠近公路有一个公交车站点,每当这个时辰,站牌下面就站着满满当当的人。二叔还活着的时候,他常在那边支起一张红色的太阳伞,守着一个冰柜,背靠着沸反盈天的游乐场,向来往的游客出售冰棍和饮料。当时我去上学,我宁愿跑大老远绕路去另一个站点坐车,我也从来不去那里坐车。因为我害怕他与我打招呼,我不想在别人眼中我和一个傻子有关系,我害怕我同学看我的眼神。

人人都知道我二叔是个傻子,打我懂事起,我旁边就不断有人提醒我这个事实,所以不知从何时起在我心里也把他当成了傻子,为了显示我的不傻,我只好疏离他。

他确实傻,他说话时前言不搭后语,别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渐渐人们就懒得搭理他,过年时,他去别人家串门,人家就把他撵出去,连他的亲哥哥亲姐姐也不待见他,之后他就喜欢自己碎碎念,天地间仿佛有一层无形的膜将他从这个世界隔离出来。

我想这个世界上打心底里真正疼他爱他的只有爷爷了吧!

奶奶老早就去世了,二叔在得病后就一直住在爷爷家中,由爷爷嘱托他吃药。虽然爷爷有时也骂他,但天下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他看着二叔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大盆米饭时,打心眼里是高兴的。

一个人的爱与不爱都是发自内心的,细思越单纯的人越容易感受到。

我领着黑子到了目的地,马鞍山。

二叔不是天生就是傻的,在二十多年前,村里少不了他调皮捣蛋的身影。

那时候农闲时,家家户户便上山拾松球、掀蝎子、寻土鳖。那山有两座峰,它们紧密相连,状若马鞍,便以其形唤作“马鞍山”,马鞍山几百来米的高度,比不上那些名山的雄奇险峻,但在二十多年前,那时人烟远不及现在阜盛,相反的,林木灌木却是可着劲儿疯长,远远望去便是一片蓊郁,蛇虫鼠蚁倒不必多说,狼这种东西却是时常出没的,所以村里的妇女上山往往结伴而行,天黑前便下山,我妈便是其中一员。

二叔那时候年幼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小小年纪便敢独自上山,他学着那些大人去拾土鳖,但土鳖是种喜阴的生物,往往藏在潮湿背阴的岩石缝隙或者大石下面,由于经验欠缺,他胡乱摸索当然不得其法,半天下去收获了无。二叔脑袋瓜儿生的聪明,他眼珠一转,心里便有了主意。他找不到,便吊在大人后面,等到那些大人停下来去翻找时,他也凑过去找,这样竟让他也寻了不少,不过他翻上翻下,弄出来的动静可不小,往往这一窝打上一竿子就再也没有了。

他这样捣乱,大人们就耐不住了。

“你这小孩,自己到别处玩去,跟着我们做啥?”一个妇女喝道。

要是别的孩子被大人呵斥,早就灰溜溜跑了,可二叔却嘿嘿一笑,“这山是你家的?我爱去哪便去哪,你管不着!”。

“哇,你这小娃还不讲理了,你这毛毛躁躁的,土鳖子都吓得躲了个严实。”

“你咋知道土鳖子害怕,说不定它们还爱听声呢?”二叔眉头一扬,撇嘴强辩道。

那人心中恼怒,但她也不好和小孩怄气,又不能让他们坏了这个行当,一时之间竟拿他没办法。倒是我妈转念一想,二叔毕竟是自家人,自己一个人在山上转悠她也不放心,于是她颔首道,“这样啊,你跟在我后面,我咋来你就咋来,看看你们胡乱来拾得多还是这样拾得多。”

二叔眼珠儿一转不说话了,便先老老实实跟在我母亲后面,他发现母亲的方法确实好,看着小手心里不断乱转的土鳖,心底里喜滋滋,便不再说话了。

多少年后我妈在闲聊时跟我提起这件事,脸上洋溢着笑容,想来,那时二叔确实可爱得紧啊。

二叔的顽皮一直持续到十三四岁,他皮归皮,学习却也是不含糊,虽然不知道他拿出几分精力来学习,但是每每考试便名列前茅。

人是经不起生活和他开的玩笑的。

在他十四岁这一年暑假,我爷爷想,这孩子在家也是调皮捣蛋无所事事,倒不如送到我姑姑那里待一个月,那时我姑父开了个饭店,正好缺人搭把手,二叔虽不情愿却也去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对异性有个朦胧的认知,这一点毋庸讳言。二叔却不知从哪儿摸索出了黄碟子,趁着姑姑一家人出门偷偷摸摸在DVD里看,却没想到被有事回来的姑父撞了个正着,姑父把这事告诉了我父亲,两人没告诉爷爷,不由分说就把二叔绑在院子里的木梯子上狠狠打了一顿。二叔平常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嘴舌又厉害得紧,这一次却自知无可辩驳,心里又羞愤难当,硬是倔强着不开口,要是哭一句喊一句也好,只是一字不吭,心里五味杂陈却无从发泄,这一憋竟憋出病来。

二叔成了闷头闷脑的傻子。

二叔从此不捣蛋了,学校里也少了这个令老师又爱又恨的孩子,他辍学后整日闷在家里,平日里痴痴傻傻。村里妇女调笑他,“小小孩们毛还没长齐,便想光溜溜的女人了”,这时他就变了脸色,脸作忿恚状,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什么,匆匆跑开了,其他人自顾着看着有趣,谁又会想他在想什么呢?

我蹲下身子,抚摸着黑子黑亮柔顺的皮毛,说:“你走吧!你留在家里,他们会杀了你的。”

黑子亲昵地围着我转圈,我转身便走,我走了一会儿觉得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一转身,它正在我身后吐着舌头望着我呢!

我说:“二叔,我知道你与我亲,可是现在你得走了!”

从小二叔就对我亲,他是宁愿自已一人絮絮叨叨也不愿与别人讲话的人,但他是愿意与我讲的。不管我干什么他都喜欢在我边上说话,我玩小霸王游戏机的时候,我看奥特曼打小怪兽的时候。有时候我烦了,我就会扯开嗓子骂他,他还是乐呵呵地望着我。

我又把它领回山林里,嘱咐它说,“你这只傻狗,你快跑啊!跑到山林里,你跟着我会被杀死的!”我转身走后,黑子又屁颠屁颠跟了过来。

我蹲下来对它说,我不知道它听不听得懂我的话,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的二叔,我喃喃自语,“你为什么想不开要自杀呢?”

在我上了大学后,许久不回家,我虽然也想父母,但在我脑海里常浮现的竟是叔叔白胖胖的脸膛。我的叔叔,他从来都是孤寂的,我幻想着他坐在马路对面的太阳伞底下,来往车辆熙熙攘攘,天下人众多,却没有一个能与他交流的人。

父亲和叔叔为亲兄弟,但父亲对叔叔从来没有好脸色看,不光是叔叔的病花了他大部分积蓄,碍于情面,这部分钱他得出。还有就是一个村庄里谁有点病,消息就顺着亲戚套着亲戚的关系网传到十里八村了,父亲是个木匠,出工干活的时候,假如有人不认识他,旁人就介绍说,他就是南村那个傻子的兄弟,大家就了然了。人们都知道南村有一个傻子,渐渐大家都知道了傻子的哥哥是个木匠。这大大折了父亲的脸面,他不想有一个傻子弟弟,正如我小时候不想有一个傻子二叔。

父亲对叔叔更没有好脸色了,有时候他看二叔不顺眼,就骂他没用,吃家里的用家里的,他没有想这是谁的过失才导致了这些。二叔心里有对他的怨怼所以也回骂他,父亲气急了就打他,二叔就会哭着跑到爷爷那里,在叔叔眼里,只有爷爷那里才是他安全的港湾。

看见黑子又跟过来,我有些生气了,踢了它一脚,大喝道,“滚!”它这次呆呆地望着我,转身钻进一窝干枯的狼尾草里,消失不见了。我走了一段路,回头看,这次黑子没有跟上来,我心里有些失落但也舒了一口气,快速向家的方向跑了回去。

在路上,我路过那条古旧的大桥,它牢牢扎在河两头,旷日持久。二叔就是在爷爷故去后不久,把摩托开到最大马力,从桥上冲进了湖里,他把湖水激起一个巨大的浪花后,天地就再次归于平静了。

爷爷去世后,没有人再叮嘱他吃药。父亲和他商量要把他送到疯人院,二叔是极为抗拒的,在和父亲大吵一架后,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他心目中,爷爷死后他就再也没有家了。

我想二叔从心底里是不认可自己是一个傻子的,他一开始是努力和别人说话的,但没有人会听一个傻子说什么,所以他才不说了,他把所有激情都放到了做事上。

二叔干起活来比一般的庄稼汉都强。他一米八的大个儿,锄头在他的手里像小孩玩的塑料铲子,他迈开步子、抡圆锄头,一个个不深不浅的坑随着他的走动就在他身后一个一个浮现了,机器一般,我跟在他后面撒种子都快要跟不上他的步子。

农闲时他去当小工,一天下来都不停歇,南村没有比他更好的劳力了,但是然后还是有人说,“真是一个傻子,你见过哪个正常人干活这么拼命的?又不加钱。”我常看到他灰扑扑地蹲在工地的地头,独自一人扒着饭,另外一边是一桌喝酒吹牛的汉子,他从来与他们格格不入。

当凛冽的寒风吹来天地间的第一枚雪花,我才意识到,冬天到了。冬天一来,年关就近了。

我以为黑子已经走了,它再也不会回来,从此天地任它逍遥,它可以舒服地度过余生,没想到几天后我还是看到了它的尸体。

那一天我去城里置办年货,途径屠夫家的时候,我就看着那铁钩子上钩着的那只狗有点眼熟,我凑近一看,不就是黑子吗?

我有些悲伤,又有些气愤,我气冲冲回到家里。大声问我父亲,“黑子是不是又回来了?”

父亲说,“黑子没有回来,你把它放走了,它怎么回来?”

我说:“黑子没有回来,怎么会死在屠夫家里,分明是黑子回来,你又把它卖给了屠夫。”

父亲说:“傻孩子,黑子是我们养起来的,你把它放掉,它饿了自然会想家。临近年关,套狗的人多起来,肯定是它回村的时候,被村里其他人碰见了,下了套把它弄死卖了。”

父亲又埋怨起我来,若是不把它放掉,还可以卖几个钱或者美美吃一顿狗肉。

我才想我把黑子放走,不,那是二叔,他离开了家,可不正是成了丧家之犬了吗?他没了安全的庇护所,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他怎么可能活下去呢?可是在所谓的家里他就能活下去吗?

二叔是真的死了。

我们趁着年前,把爷爷的屋子收拾出来,却有了意外的发现,在爷爷的床底下有一个方形的小铁盒,里面竟然摆着零零乱乱的一百元钞票,父亲数了数竟然有十几万之多。在盒子的下面署着二叔的名字,这是我叔叔一生的积蓄,不算多也不算少,却远远多出父亲花钱为他治病的那些。

父亲一下子臊红了脸,他从来不知道这个拖油瓶兄弟能挣这么多钱。可我知道,这不是二叔的钱,是二叔的血与汗。

没有谁的存在是没有价值的,即便是在苦难的岁月里,依然有他们的挣扎,这是他们与这个世界对抗的凭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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