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星星点点的光斑照在厨房的灶台上、锋利的刀刃上,照在腾腾升起的热气里,也照在外婆斑驳的发梢上。儿时的我飞奔进屋,手也顾不上洗,扔下书包抱着外婆烧好的茄子开启了狼吞虎咽的吃饭模式。那光斑游动着,带着外婆的微笑,带着外婆的味道照在我的碗里,照在我的脸上,也照在我的心里。
我喜欢吃茄子,外婆总会变着花样给我做茄子吃。蒜泥茄子、红烧茄子、鱼香茄子,到后面外婆怕我吃腻了,就学着做干炸茄盒、茄子烧豆角……总有人问我,为什么喜欢外婆呀,我张开豁豁牙小嘴巴,大声喊:“外婆会给我做茄子吃!”听见这样回答的外婆也会呵呵笑着,夹一小口茄子放进没牙的嘴里慢慢抿着。
别说我从小就是馋猫,外婆烧出的茄子可谓人间美味,快到放学时惺惺念念的都是那顿茄子。如果是红烧茄子,茄子皮从来不焦不黑,点点油光在茄子上眨眼睛,配上一点西红柿和青椒,咸鲜适口,咬一口,香汁四溢。一周七天五天半离不开红烧茄子,引得小姨妈一看饭桌就止不住抱怨:“又是茄子又是茄子,小姑娘,你吃不腻啊。”外婆眼睛弯弯的,“孩子爱吃,就你管的多。”
小姨妈冲我翻着白眼,我冲她吐着舌头,夹着茄子入口,烫得我直流眼泪。外婆抚着我的头,轻轻地帮我吹着。
快上四年级的时候,我的牙换完了,虽然我依旧留恋茄子的味道,但是我不得不跟着父母来到了离学校更近的楼房里住。父母工作很忙,他们总是习惯于包好很多饺子冻在冰箱里,然后教会我如何开火煮饺子,最后将我独自留在家里自己照顾自己。饺子像一个个冬眠的小青蛙等待我这个公主吻醒它们解开咒语,可是任凭我肚子再怎么咕咕叫,我都不愿意让它们来填饱我的肚皮。半个月回一趟外婆家,每次外婆都会捧着我的脸,“瘦了呀,怎么就瘦了?”然后落日的余晖又斜斜地照进厨房,又温柔地落在外婆银白的发梢上。
小学毕业,中学生活紧张忙碌,我常常趴在书桌上,扶一扶跌落在鼻头的眼镜,咬着笔尖回味着外婆烧茄子的味道。一个月回一趟外婆家,外婆颤颤巍巍地跟在我的身后:“小姑娘长高了,变成大姑娘了,还想吃茄子不?”我使劲点点头,又招来小姨妈一阵埋怨:“妈,你快八十了,还给她烧茄子。”外婆白了她一眼:“你看看离了我几天孩子就没胖起来过。她就爱吃那一口,我又不是天天做。”
就这样期待着,唠叨着,我每次回外婆家,外婆都会像小时候那样在厨房忙活好一阵子,然后端出一小盆烧茄子,生怕我不够吃。有时候外婆知道我会回来,不在饭点儿也会早早地做好茄子,整整齐齐地将香喷喷的茄子摆在白瓷盆里,再拿一个碗扣起来,谁都不让吃。
2007年暑假,我们家迎来了第一个大学生,外婆望着一桌子的茄子,抹着眼泪,搂着我的脸亲了又亲:“想吃茄子了,给外婆打电话,回家给你做。”我仔细看着外婆眼睛里的霜花,“外婆,等你把眼睛治好,我带你去大学看看。再等我工作挣钱了,我带你吃高级酒店的烧茄子。”
这一年9月,我远离家乡去外地求学,外婆白内障手术我没有回家;这一年12月,我在学校参加各种社团活动,外婆胆结石手术我没有回家。等到我回家的时候,我觉得一切还和以前一样。
外婆高兴地在厨房忙着,不让任何人插手帮忙。我喜滋滋地吃着外婆烧的茄子,不禁皱起了眉头,什么时候外婆会把糖当成了盐,什么时候外婆会掌握不好火候,什么时候外婆这么喜欢吃胡椒?味道怪异的茄子如鱼刺在喉难以下咽,外婆紧紧盯着我:“好吃不?”我使劲点点头:“好吃好吃,在学校多少钱都买不到这么好吃的茄子。”外婆把盘子推到我面前:“好吃就都吃完,别人谁都不许吃。”
吃完饭,外婆拉着我的手,“今晚住在这里呗?”我摇摇头,摆摆手,“不用了,外婆,我回自己家睡。”外婆拉着我不愿意松手,“那明天还来家吃饭不?”“来来来,一定来看你。”
第二天,我依旧会看到那个在晚霞中把脸映得金灿灿的外婆端着一小盆茄子朝我走来,高高兴兴地看着我吃完。我呢,尝过了昨天的盐津茄子,今天又会是醋腌的。
上大学前三年,我年年假期回外婆家吃茄子,我在长辈们赞许的目光中吃完一次次别样口味的茄子,他们偷偷夸我懂事,好像没人看到过我的眼泪总会在眼眶打转儿。我眼看着外婆切菜的速度越来越慢,眼看着外婆不知道调料盒里究竟装的是花椒还是八角,眼看着外婆平时已然不能下厨房做饭只为等我回来再拿起饭勺。尽管如此,我好想特别留恋那样一道烧茄子,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次外婆会创造出一种什么样的味道。
2010年12月,我大四,正值考研冲刺时期,外婆病危,家里人没有通知我。2011年寒假第一天,我考完试赶回家,看不见夕阳下外婆慢悠悠地拿起刀切茄子的场景,飞奔进医院的那一刻,我知道,我永远也吃不到外婆烧的茄子了。
后来,我吃过很多茄子,尝尝母亲烧的茄子,和朋友下下馆子,工作之余走遍半个中国,有机会总是会去各地品尝茄子。蟠龙茄子、菊花茄子、酿茄墩、麻辣茄角……有朋友不解,但知道我喜食茄子总会在聚餐时点上一二。看着他们漫不经心地夹上茄子放进口中,我也会像以前一样使劲点点头,“好吃好吃。”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会执着于茄子,天底下山珍海味数不胜数,我尝过了那么多种茄子,却再也尝不出外婆的味道;玉盘珍馐,任凭我花费多少都再也无法买来属于外婆的味道。
时至今日,我常常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望着渐渐淡去的金色光斑,默默回想故乡那一缕炊烟里外婆的模样,那世界上最温暖的味道,莫过于外婆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