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四十岁前,我不太爱看他的作品,除了《桃花源记》。
谁年轻的时候没有一点“积极向上”的进取心呢?那会,总觉得他的诗赋内容过于平宁冲淡,色彩不够鲜艳,气氛太过清冷。那会的我,虽说被逼仄的现实吊打痛锤了几次,但心底里还是不肯屈服,还在追求热闹,丝毫不承认自己的渺小和无奈,直到下岗。
有些书,有些思想,乃至生命的意义,我们大约非得到了中年或受到重大挫折后才会去重新审视或者有所感悟。我们就如身不由己的陀螺,一路被抽打着,没有机会把握自己未来的方向。该是停下脚步歇会了,该反思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了,该问问自己的内心到底需要些什么了。
于是,四十五岁的某天开始,我常常与陶公共饮对歌,并时不时哼一曲《归去来兮》,意淫下桃花源的彼岸理想。也就是那时开始,我开始了自己的文字“创作”,书写与儿子一起成长的岁月,记录对一首首经典诗词的粗浅想法。
那么,下面让我们一起欣赏陶渊明的作品,倾听他貌似消极实则智慧的灵魂之歌吧。
归园田居·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俗韵:世俗。丘山:泛指自然。三十年:实为十三年。方宅:方通“旁”。暧暧(ài):依稀,模糊。墟里:村落。
终于与污浊黑暗的官场彻底决裂,回到了日思夜想的田园,陶渊明的呼吸畅快了很多。他将之前的自己比作误入“尘网”的“羁鸟”“池鱼”,把退处田园说成是冲出“樊笼”,重返“自然”,表现了他对丑恶的社会的憎恶和鄙视。
在这里,淳朴、宁静、幽美的田园生活与虚伪、欺诈、互相倾轧的上层社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具有格外吸引人的力量。
从艺术层面说,这首诗不加雕琢,不施粉黛,运用白描手法和素朴清新的语言,直率自然地抒写,毫无斧凿之痕。干净、平淡,极为普通的“田家语”,却不浅薄,相反淳厚有味,意蕴悠长。
与后来者谢灵运山水诗不同的是,谢是极尽所能客观描摹,意象具体真实,陶诗却让读者欣赏田园生活画面的同时,也将我们引入到一种境界中。掩映在榆柳桃李中的几间草屋,依稀村落中的几缕炊烟,深巷的犬吠,树头的鸡鸣,所有这一切,无不构成一种安然恬静的境界。
这种境界,源自平凡的生活素材,但总能引起我们思想感情的共鸣,使人感到既亲切又崇高。苏轼说:“观陶彭泽诗,初若散缓不收;反复不已,乃识其奇趣。”所谓“奇趣”正是从意境中产生。有了意境,作品自然气象混沌,浑然一体了。
接着欣赏他的另一首诗作。
归园田居·其三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我们之前接触过太多的隐士,但似乎多半是闲来诗琴书画,没事小酌欢宴,晚来垂钓江湖的逍遥自适形象。说到底,这些所谓的隐士大都不差钱,甚至生活仍优渥得很。可陶渊明一直在温饱线上挣扎,所以他得亲自到田间地头参加劳动。
劳动最光荣。能自食其力的同时,享受田园风光,亲近大自然,陶渊明忙、累,却充实快乐着。
上面的这首诗,可以说,是历古以来文人创作中对农业劳动的第一次歌颂和赞美。而那位披星戴月,从草木丛生的小径上荷锄而归的劳动者形象,就这样深深地烙在了华夏子孙的心里。
所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但现实并非如此。每逢天灾收成不好之时,他就不免遭受饥寒的境遇。他在《示庞主薄邓治中》一诗里就这样描写过自己的窘境:“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
因此,陶渊明对农作物收成异常关注。“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就很好地体现了他的喜惧之情。不过,陶渊明始终没有动摇依靠劳动生活的信念,哪怕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异常艰辛。
他在《于西田获早稻》中坚定地说:“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
也是,天下有大道,但无论怎样的道教学说,农业生产永远是衣食之源,而衣食才是一切的基础和根本。为了获得一份心灵的宁静自由和人格独立,陶渊明不惜弃官归田,不管霜露寒气和身体疲惫,用实际行动向剥削阶级的寄身观点宣战,也表现了他不辞辛苦、坚持躬耕的顽强态度。
从这个意义上说,陶渊明也是一位英雄,一个唱响田园牧歌、宣扬劳动光荣、坚守自己理想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