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酷暑好歹过去,秋风终于吹起来了,风势略缓,带着轻微的凉意。
枝头已经有枯黄的叶子不时掉落,砸到院中红砖地面上发出“嗒”的细碎轻响。
整个院子实在算不得整洁,砖缝里冒出已经带有萎败意味的杂草。院落一角两米见方的一块空地,扒掉砖面,漏出泥土,栽着几棵西红柿,几棵扁豆,几棵茄子,一棵还挂着一个硕大果实的丝瓜,都已经过了自己的季节,植株都开始衰败。
越过正对院落的落地窗以及窗上挂着的卷起的细密竹帘,看得到屋内相对而坐的两人。
一个是年纪大约十岁出头的半大小子,头上的碎发肆意张扬,盘腿坐在树根制成的凳上,因着凳子底部并不完全平稳,整个身子随着屁股底下的木凳不时前后晃悠,幅度不大,“咯嗒咯嗒”,是凳子底部磕着地板的声响。
坐在他对面的是外貌清癯的男人,说他三十多近四十也罢,说他二十几岁也好,总有人信。皮肤白净,鼻梁高挺,架着副金边圆框的眼睛,镜片后的眼睛幽黑里带着浅淡的褐色。
榆木树桩刻成的茶几上,茶水浸润过榆木桌面上的自然纹理。
男人伸手将面前的一碟点心推到对面,“阿贝,你还是吃点心吧,别浪费我的茶。”并顺手拿起抹布将男孩面前杯中溢出的茶水给擦干。
从碟子里挑了块粉色的糕点抛到嘴里,嚼了几下,拿起面前满满的一杯茶水,晃悠着又撒出一些,一口喝掉,“咕嘟”咽下。
“好吃!”名唤阿贝的男孩开口。
“点心是我费了好大工夫才做出来的,味道自然是不错,茶呢?”
“唔……一般。”
男人摇头,将茶几面上的茶水又擦了擦,“也是,你还没到识茶懂茶的年纪。”
阿贝抓了下头顶的碎发,嘿嘿笑笑,“老师,今天你要讲个什么故事呢?”
“说过很多次了,要称我公羊先生。”
复姓公羊的男子偏头看向院中,喝一口杯中茶水,将杯子放下的同时开口,“那么我就给你讲个瞎话吧。”
“笑话?”阿贝偏头。
“是瞎话,在诸城的方言里,大概意思就相当于故事、传说、奇谈一类的。”
“哦!”阿贝点下脑袋,“很久很久以前……”
公羊唇角抿出笑意,“那倒不是,这个故事发生在不久之前,也就有个十几年的功夫,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
“那也已经很久了呀。”
二,
那也是夏季刚刚过去,秋风刚吹起的时节。
诸城那个时候开发的速度还没有现在这么匆忙,整个小小的县级市一切都还是显得慢慢悠悠,农村的范围远远大于城郊,城郊的范围又远大于核心的市区。
夹在农村与市区之间的城郊一带,不论是环境还是交通,都是取了个中等,就连建筑也是,楼房很少,多的是规划还算整齐的平房,水泥地面,水泥墙面,每四户或五户紧靠为邻,靠近道路的屋旁往往还有块地方可以种点花草甚至蔬菜,或者堆点杂物柴草。
有这么一户姓庞的人家,住在离市区约有三里路的北三里庄,房子靠着一条村里的小路,贴路的墙边堆放着一堆干掉的白杨树枝,墙根处栽了两棵香椿,早已过了芽嫩可食的季节,叶片已经伸展开来显出深绿的颜色,在空气里散出独有的浓郁香气。
庞家在村里很有名,因为他家的老婆子庞老太出了名的脾性泼辣,好嚼舌根,喜欢挑起事端。也许是自其老伴去世后独居久了,脾气越发的不好,与邻里的关系便也愈加不和。
庞老太的儿子媳妇外出打工,便将自己刚七八岁的儿子留在家里让庞老太照看。
老人家对外人脾气不好,对自己这大孙子却是溺爱非常,把个孤单的留守儿童硬生生养成了个胖墩。
小胖墩是个十分淘气的孩子,某一天在屋外玩的时候,听见墙根底下的柴草堆里有“噼啪”的细小声响。他趴下身子,从柴草的缝隙里看见小小的一个身躯,原来是只出来觅食的刺猬,身上的刺向外,脑袋朝里,躲避着从柴草的缝隙透进的阳光。
他伸出胖胖的一只手,想要从柴草堆里将那只刺猬给抓出来,没有成功。便跑回家跟其奶奶庞老太哭闹,让老人家帮他抓。
庞老太挪开墙边对着的积年柴草,仔细寻摸,才在某处潮湿的地面上发现了刺猬的洞穴。本来她打算拿铁锹铲开地表将刺猬挖出来,想了想,既怕把刺猬不小心铲死了又嫌挥锹铲土累得慌。
挨不住自己大孙子不停在旁撺掇催促,庞老太便想了个损招,水淹刺猬洞。
……
一瓢接一瓢的水灌进洞里去,不一会儿一桶水就见底儿了。
庞老太和小胖墩就在刺猬洞旁边等着,等洞里的刺猬钻出来。可一直等到太阳都快落山了,也没见刺猬的影。小胖墩便急不可耐地说:“奶奶奶奶!多灌水,多灌水!”
庞老太又从家里拎出一桶水,又灌进洞里去。等了一会儿,庞老太耳朵里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用手指掏掏耳朵,仔细去听,竟然从刺猬洞里传出细微的咳嗽声!
庞老太听着这声音特别像是人在咳嗽,感觉瘆得慌,直到她瞧见从刺猬洞里钻出一只比成人手掌还大一些的灰白刺猬,刺猬被水呛得连连甩头,不断咳嗽,这才明白原来从洞里传出的咳嗽声是这东西发出的。
小胖墩伸手想要去捉,却见这刺猬蜷起身子,浑身尖刺向外,小孩儿不慎,右手食指便被扎伤。
庞老太见自己孙子大哭大叫,不忿,拿起一根枯枝便想去戳那刺猬,眼见刺猬此时竟已躲远,黑豆大小的两只眼珠子向自己瞅着,老人家背上突然起了鸡皮疙瘩。
倏而,刺猬转头,挪动四肢,消失在墙角处。
三,
自打那天水淹刺猬洞之后,这庞老太和她的孙子便染上了怪病。
小胖墩的右手日渐肿胀、发红、蜕皮,整日疼得厉害,哭闹不止。不几日工夫,右手竟是肿得如成人握拳般大小。
而庞老太却是落下了咳嗽的毛病,整日整夜的咳嗽,厉害的时候竟好似喘不过气来,接连几日难以安眠。
就这么,祖孙两个被怪疾折磨着,日渐消瘦。实在是熬不住了,庞老太托人给自己儿子媳妇带去口信,让他们回家,带自己老娘和孩子去医院看病。
庞老太的儿子、媳妇一路风尘,匆忙赶回,带着祖孙俩去医院瞧病。
那个时候诸城的医院,条件远不如今日,查来查去,连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只好给祖孙俩挂消炎针、生理盐水之类的东西。可是连着三日工夫,丝毫未见其起效。
这一家人可是慌了,想着干脆换个大地方的医院去瞧瞧。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
就在一家人准备好东西打算远行时,村里有个神婆子(在诸城这边,神婆子指的是能够通灵请仙的女性老人家,大致类似于东北的萨满,可以看命相、测凶吉之类的)从庞老太家门前路过。在她从门前经过时,驻下身来,仔细瞧着庞家院子,嘴中啧啧出声,一脸皱纹满布忧虑。
庞老太的儿子瞧见,赶忙问好,“李奶奶,您老人家怎么有空站在我家门前出神,我们今天可没空招待您,不然就拿我从外地带回来的好茶招待您了!”
李老婆子摆摆手,开口问出声,“小庞啊?最近家里怕是不大安稳吧?”因其年纪大了,气息不足,所以这句话问出来显得格外幽远,颇有几分神秘。
想起李老婆子平时经常做些帮人送阴、摆客场(即在家中摆酒席请精灵之类享用)的事儿,其在周边几个村子里也算小有名气,庞老太的儿子赶紧隐晦地问:“可不是嘛!最近俺娘整日整夜地咳嗽,家里的小子也是右手莫名其妙地肿着,去医院也没看好,李奶奶,是不是俺家里有什么事儿啊?”
“这个嘛……”
“哎哟,李奶奶,我们都是一个村的,真有什么事儿您可不能不管哪!”见李老婆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庞老太的儿子赶忙拉住她的胳膊急道。
“本来嘛,我们都是一个村里住着,我也不能不管,但是麻烦的是,这件事儿我怕是不敢插手啊!”
“李奶奶,怎么了,难道说这件事很麻烦?”
“很麻烦……”
“唉哟,那可怎么办才好啊!”
李老婆子看面前的男人急得都快哭出来了,知道他也是真正担心自己老娘和儿子,便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小庞啊,李奶奶知道你担心老娘儿子,你也别急,急也没用!老婆子我啊,就先想办法帮你问问仙家,看看这事儿到底要怎么解决吧。”
“哎,好好,那麻烦李奶奶了!”庞老太的儿子连声感谢。
……
李老婆子先安抚了一遍庞家的人,让他们准备好几捆烧纸,一把香,一桌子酒肉。这天夜里,她便焚香烧纸、请仙、询问。约摸有一个小时的工夫,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李老婆子便借了庞老太的炕沉沉睡去。不多时,见其打了个哆嗦,额上开始冒出冷汗,竟也开始咳嗽起来,与庞老太一般无二。又过一会儿,见其身子猛地挣扎起来,好歹算是醒了过来,满头大汗,喘着气说:“唉哟,唉哟!这事儿我可管不了咯!要了老命了!”
庞老太咳嗽着气息微弱地问:“他家李奶奶,咳咳!我家,咳,到底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李老婆子怒斥一声,“这事儿,我是解决不了了!自作孽啊!”
几句话将庞家人惊出一身冷汗,连连央求,希望李老婆子搭把手帮他们一把。
李老婆子连连摆手,“我是帮不了你们啦!要想此后安稳,你们哪,就去市里,有一家杂货店,名字是‘通达’,找他们家老板吧!要是人家心情好,说不准帮你们一帮。”
四,
诸城市里有这么一家杂货铺,正门之上挂着扇匾,匾上“通达”二字古朴大气。雕花的木制两开门紧闭,其上挂着一青铜的铃铛,客至方才开门,铃铛作响,其声清脆悠远。
店中货架也都是木制,其上各种物事琳琅满目,最为显眼的是正对店门,一张桃木桌案,其上纸墨笔砚俱全,其后是一整面墙,依墙而立的货架是一个个抽屉组成,其内放着什么估计只有老板知道。
杂货店的老板,脸上架着副金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眸光深沉,略带褐色,年纪嘛,从脸上难以判断,说他三十也罢二十无妨,都不重要。
看着立在店里的庞老太的儿子,见其满面愁容,轻笑道:“也罢,既是李老太叫你来寻我,我便去一趟吧。”说完他站起身来,弯腰从桌案旁的地上拎起一镂空的精致木箱。
庞老太的儿子注意到箱中似乎有什么活物,但瞧不清楚。
……
看着躺在炕上的庞老太和她孙子,面貌白净的老板脸带笑意,说:“真是自作孽,活该你们吃这遭苦头,就当长个记性吧。”
说完,他打开随身带着的木箱,从里面取出一只手掌大小的灰白刺猬,将其放在炕上,拍拍刺猬的小脑袋,说道:“他们俩吃的苦头也够多了,你也别再计较了。”
随着他说完话,只见那刺猬在炕上转来转去,在小胖墩肿胀的手上用细小的舌头舔了舔,又在庞老太的胸口处窜了几趟,然后便跑回到了杂货店老板的手上。
不一会儿工夫,只见小胖墩的手上化出一滩脓水夹杂着血水,肿胀右眼可见的消了下去。而庞老太则是猛地坐起身来,趴在炕岩上猛的咳嗽起来,竟是吐出几口浑浊的水来,其中夹杂着草屑、泥土等物。
“好了,”年轻老板拍拍手,“修养个把月就好了。”说完他将手中的木箱在庞家人面前一晃,说道:“这箱子就留给你们了,日后啊,你们吃饭的时候夹出点饭菜装碗里放在里面,就当一份香火吧,毕竟也是缘分。”
说完,他便将那刺猬抱在怀里,离开了。在庞家人的视线里,只有那清癯的背影,神秘中有几分光彩化在晚霞里。
五,
“好了,故事讲完了。”
名叫阿贝的少年撅着嘴,道:“哼!先生,你一定是知道我昨天跟几个小孩儿捉弄刺猬玩的事了。”
“噢?是吗?”复姓公羊的男人笑笑。
“不然你怎么会讲这么一个故事来吓唬我呢?”
“倒不是吓唬你,”男人轻笑,“要知道,刺猬啊,可是很有灵性的动物,在‘出马仙’的文化里,刺猬可是‘胡黄灰白柳’五大家中的一家哪!捉弄它们可是不好的。”
这时,院中的杂草里传出细微的声响,从里面慢慢钻出一只刺猬,鼻尖在地面四处碰碰,像是在找什么吃的。
公羊伸手向院中一指,“阿贝,去,将院中那棵西红柿上最后一颗果子摘下来,送给小家伙吧。就当你的赔礼。”
阿贝点头,应声,“好。”便跑向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