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at can I hold you with?
我拿什么才能留住你？
I offer you lean streets, desperate sunsets, the moon of the jagged suburbs.
以瘦瘠的街道，绝望的夕阳，破败荒郊的月亮
I offer you the bitterness of a man who has looked long and long at the lonely moon.
以一个久久凝望孤月的人的哀伤
I offer you the loyalty of a man who has never been loyal.
以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I offer you the memory of a yellow rose seen at sunset, years before you were born.
以远在你出生之前的黄昏所见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I can give you my loneliness, my darkness, the hunger of my heart
以我的孤寂，我的黑暗，我的心的饥渴
—— Jorge Luis Borges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05
教练发现，自这个夏天起，吴磊喝水的时候格外喜欢站到窗边，还一喝就是半天，比他喝茶还墨迹，换了别的学员也不稀奇，可是吴磊之前几乎是不休息的，简直是台没有感情的自动练功机，这就反常了。吴磊倒也不是天天偷懒，只是一周几个特定的时候，有时是傍晚，有时是周末的大清早，定时定点地往窗前一站，还四十五度明媚忧伤——虽然是向下的四十五度——活脱脱一个思春少年。
一次教练悄无声息踱到窗边顺着吴磊的目光往外觑了一眼后，终于了然了，拍了拍他肩膀，十分理解地说，小伙子啊，上了高中好好谈个恋爱，但是要注意安全，不要搞出人命来。
幸亏教练过来看的那会儿对面上的是青少年班的课，要是儿童班吴磊麻烦就大了。
开学后领校服，军训，上课，都没什么特别的。吴磊在新环境里也一如既往地受欢迎，还在军训期间就已经闻名全校，迅速收获一大批拥趸，运动会上班里男生几乎搞起个人崇拜，课后不少其他班的女生甚至学姐会跑来操场围观他们练体能。吴磊作为特长生，每天下午课后要统一参加学校的训练，但是他跟一干体育老师关系好到只差没称兄道弟，而且优秀的人总是可以搞特殊的，很快他就被默许翘集训了，每天下了课依然去武馆。
于是吴磊开始了对罗云熙长达一年的遥望。
这年吴磊十五岁，品带刚升成了段，一群黑带的合影里数他最显眼，年纪最小，长得好看，气质拔群，放在武馆合照正中间，要是单独抠出来，活脱脱就是一张宣传海报。
对面没有宣传海报也没有师资力量照片，但是吴磊从招生简介上知道，那个舞蹈老师叫罗云熙。他甚至存下了那个手机号码——尽管他知道这多半不会是私人号码——但他一次也没有拨出去过。
有一天他照旧休息时站在窗边喝水，舞蹈班还有好一会儿才到上课时间，还没有学生来，刚巧罗云熙也站在对面的窗边，带着耳塞，耳机线温顺地沿着脸颊两侧向下交汇，没入外套口袋，一只手腕搭在高一点的把杆上，手指垂下来，似乎在轻轻点着节拍，另一只手拿着一只白色的保温杯，哼着歌看着楼下街上往来的人流发呆。
忽然他抬起头，正与吴磊的目光撞在一起。
吴磊怔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打了个招呼，竭力笑得一脸阳光灿烂得一塌糊涂。
罗云熙好像也笑了一下，依旧垂头不知道看向哪里。
当时的吴磊满心惴惴，生怕被当成傻子，后来他才知道，罗云熙的视力不戴眼镜隔得远了基本众生平等，虽然两人之间只是一条两车道的辅路，他不至于人畜不分，但也绝对看不出他是哭是笑是美是丑来。在被吴磊追问得不胜其烦之后，罗云熙宣称当时根本都没看出吴磊是人是狗。
吴磊觉得这个人奇奇怪怪的，大热天喝水还用保温杯。然而周末的时候他路过商场，看到橱窗里摆着的同一款白色保温杯，又鬼使神差地就买了。
再后来，吴磊上了大学，两个人正式住到一起之后，吴磊想起这一出就觉得自己当年一定是鬼迷心窍了，痛心疾首悔不当初，声称应该买情侣款而不是同款。
罗云熙每天早上会给两个杯子装好水，有天吴磊到了学校，拿出水杯喝了一口，吧唧吧唧嘴回味了一下，一张小脸迅速皱到了一块儿，拧开杯盖一看，杯底半杯党参枸杞。
“你该背时。那杯是我的，我还奇怪怎么今天杯子里只有白水，你自己拿错怪我咯。”罗云熙回到家面对吴磊声泪俱下的控诉没有表露丝毫同情，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噢，”吴磊立刻气焰全消，毛顺得不行，小声嘟囔，“我还以为你是蓄意要谋杀亲夫呢……”
罗云熙敲了他一下：“小朋友不要恃帅瞎整，天到晚修仙玩儿游戏，喝点枸杞多好三。”
“噫，这两个字儿我都不想提，”吴磊一脸的不敢苟同，“太残忍了。你也别喝了好吧，好好的人喝什么枸杞。”
“养生嘛，因为确实已经不小了，一定要开始注意自己的身体啦……”罗云熙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吴磊心中警铃大作，迅速开始找补：“哪个说的，你是零零后呀。”
“是八八。一半儿才是零零吧，零零上面还要再加两个零零的。”
“可你腰围确实也只有人家的一半啊。”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经此一遭，吴磊还是隔三差五就会拿错杯子，隔三差五就会喝到养生枸杞水。他依然讨厌枸杞，但是拿到了也就喝掉了，好像这样就把罗云熙那点觉得自己在变老的不安也分担掉了一样。
06
罗云熙又百无聊赖地站了一会儿，眼看还有十几分钟上课的时候，才去放下杯子脱下了外套，开始做一些准备的拉伸活动。
吴磊看过罗云熙上课很多次了，从夏天到冬天，从晴天到雨天。
他看着他带着学生们压腿，拿着一根小木棒点着让她们摆正胯，挨个走过去把她们的肩膀扶平，走到一排人的末尾踮起脚尖灵巧地一旋身回来。
他示范的时候全然不着力似的把腿轻轻松松抬起来放在把杆上，上半身向前倾去，缓缓贴近，直到胸口和腿部没有一点缝隙。
他压旁腿的时候侧腰被拉长到极致，腰身腿侧和手臂延伸成一条流丽的弧线，像跃出海面的白海豚。
他领着学生推脚背的时候，贴着墙站成一排，挺着胸膛，下颌有些傲慢地微微抬起，吴磊只能看到他腿侧绷紧的肌肉，借此想象他夹紧的窄小臀部。
还有他压肩的时候，一群小朋友围在他身边，他两手搭在把杆上，双腿微微分开，垂下头慢慢压下去，两片薄薄的肩胛向脊背中心推起，凸出两道纤细漂亮的曲线，背肌沿着脊线向后收束，越来越狭窄，腰窝微微凹陷，臀部又向上翘起，他的肩背还在继续向下压去，吴磊却不能再看下去了，他会忍不住想象自己站在他身后从背面看过去的样子。
有些更为荒诞不经的梦开始频频造访吴磊的睡眠，他有时会梦见自己在一片汪洋之中，赤裸着身体，胯下骑着一尾白海豚，在海面起伏跃动，海水腥咸的生命气息扑面而来，灼烧着他的呼吸道，海豚的鳍轻轻碰着他的胫骨，光滑而紧实的脊背摩挲着他大腿内侧汗湿的肌肉，变得黏腻滚烫。
冬天里吴磊满了十六岁，少年级运动员变成了国家二级运动员，教练也开始着意让他多参加省级和以上的锦标赛，准备朝着一级运动员进发。
他依然在看着他，看着他在练功房里跳跃，看着他在空中轻巧地劈开腿，又轻盈地落在地面，林间的小牡鹿一样灵动。有的学生开始上足尖了，他看着他在课前的时候半跪在地上，弯下腰握住小姑娘的脚，帮她们套上鞋尖套，细细绑好绑带，小心地检查。天光落下来，在他专注的脸上投下睫毛的影子，吴磊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听不到彼处的声音，还是那一街之隔的房间里原本就那样安宁。
吴磊慢慢不再做那些令他面红耳赤的梦了，他在看着他的时候，目光仿佛穿越了当下，穿越轰轰烈烈大喜大悲的张扬鼓噪的青春，落在时光尽头，是三餐四季，柴米油盐的平淡消磨。
但是吴磊一直没有迈出那一步。他是敢在复杂的障碍间奔跑腾挪的人，敢从十几米高的悬崖边跳进水中的人，敢只身一人穿过旷野的人，可是他没有办法把那个玻璃八音盒中的舞者也当做一场冒险。他只是这样看着他，想着或许哪一天自己就放弃了，就这样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延续了一年之久的暗恋如同一场盛大的意淫，他在这场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独角戏里独自走完了一生。吴磊的心情是平静而近乎绝望的，像是大雪中燃烧的房子，没有尖叫哭喊，没有四散奔逃，火焰静谧地升腾，舔舐天空，木料爆裂的声音和梁柱崩塌的声音都如此安静，他就这样平静地观望着自己胸中的熊熊大火，就要将他燃烧殆尽了。
可那个人连烟都还没看到过。
他不知怎么冒出了从未有过的念头，莫名其妙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字句自发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我爱你爱得痛不欲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