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乌鸦(终稿发于《五台山》2023第10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几乎东湖村的所有人都不记得康三的名字叫康广仁了。人们只记得村里有这么一个少年,常年衣衫单薄,行色匆匆,脸庞上时刻都流淌着细长的清鼻涕。

不管是寒冷的冬季还是炎热的夏天,他都把裤脚挽得高高的,露出来纤细的脚踝,脚上一双破着洞的黑布鞋。如果遇到下雨下雪的时候,鞋子就变成了深灰色。但这些都不足以让东湖村的人们留下深刻的记忆,因为在那个贫瘠的年代,像康三这样贫苦的孩子比比皆是。他们奔跑在东湖村的每一个角落,大约在奔跑着的时候可以减少一点寒冷,增加一些温暖。

康三给村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时常在手中把玩着各种鸟类:有黑色条纹的麻雀,有灰白色的鸽子,有长着弯曲尖嘴的老鹰,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鸟雀,它们有的翎羽鲜艳,有的眼光明亮,还有的长着细长的爪子……人们都十分好奇康三是如何捕捉到这些鸟雀。每一次康三走到村街,都会被人们围得水泄不通,人群中发出的夸赞之声不绝于耳。这是康三最荣光的时候,他耀武扬威的高昂着头颅,一手端着鸟雀,一手叉着腰,嘴里模仿者鸟雀的各种叫声:“唧唧”、“喳喳”、“唒唒”、“啾啾”……他模仿的声音越多,人们夸赞的声音就越高。

直到有一天,康三的手里擒着一只浑身乌黑的鸟雀来到村街,起先人们都十分好奇,大家哄地围了上来,等待康三的嘴里发出这种鸟的叫声。可是还未等康三叉着腰开了口,人群里便发出了惊叫的声音:“这是乌鸦!”这一声叫喊,把所有人都惊散了,人们四处逃散,瞬间都离开了康三五六米远。

“康三,你葬良心呀!”有的人晦气地说。

“康三,乌鸦不能耍,赶紧放了吧!”有的人焦急地说。

“康三,你不得好死!”声音恶狠狠地从人群里传出来。

嘈杂的声音吵得康三头疼,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去看任何人,他举着乌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村街。

康三出生的时候,既没有电闪雷鸣,也没有天放异象。那是一九六九年的一个普通的夏天,炎热的气候随着夜幕的降临没有丝毫消退。他母亲李香梅托着臃肿的身躯在院子里来回地走动,他父亲康泉盛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锅,一明一暗的火光映红了他父亲的脸庞,同时也让他母亲的行走显得隐秘异常。

此刻,村庄里多数人家已经熄了灯准备沉入梦乡,抽着旱烟的康泉盛边感叹天气的炎热边看着女人的腰身,心底迷离的发出了笑声。这时候,康泉盛就听到了一种鸟类的叫声,这叫声刚开始是沉闷的“呜呜”,后来变成了“哇哇”的响亮,康泉盛便抬眼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搜寻,他在院子大树的枝杈之间发现那只怪异的乌鸦,心下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觉得将要发生一些事情。

突然,走动的李香梅停下了脚步,她开始扭动着身躯,捂着自己的肚子叫起痛来。康泉盛赶忙扶着女人回到炕洞上,嘴上安顿女人深呼吸忍受疼痛,他去寻找村里的接生婆来。康泉盛焦急的脚步刚踏出房门,屋里便传出来孩子清脆的哭声。

居然生了,这倒省事了。康泉盛边想边跑回屋里,看到满头大汗的李香梅半靠在墙上,手里托举着狸猫般的婴儿。婴儿满脸褶皱,双眼紧闭,四肢来回舞动,脐带还未剪断。李香梅看着康泉盛手足无措,骂道:“死人啊,拿剪子过来。”康泉盛才赶忙拿了剪刀递给李香梅。

就这样,康三出生了。

刚出生的康三在李香梅的嘴里是“三宝儿”,在父亲的嘴里是康广仁。名字是父亲找了村里老一辈的教书先生给起的,取其广交善缘,仁义之施的意思。在康广仁之前,李香梅曾生产过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均未活出过满月。所以,康广仁的出生自然被李香梅宝贝得不行。东湖村的人们常常听到李香梅清脆的声音响在村街上:“三宝儿,小心点,别摔着”、“三宝儿,吃香的喝辣的,小心噎着”、“三宝儿,刮大风穿厚一点”、“三宝儿……”,在李香梅的万般呵护下,康三渐渐地长大了。

五岁的康三开始上学堂,第一天李香梅战战兢兢地把她的三宝儿送到教室以后,躲躲藏藏地溜到后门偷看。可是康三却并不理睬母亲的离去,他一本正经地上着课,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一本正经的写写画画,连头都没有转一下。看到这种情形,李香梅只能心情低落地离开了学校。

第二天,李香梅再次送三宝儿去学校的时候,收到了高老师的夸赞。高老师说,康广仁是绝顶聪明啊,第一天上学就能快速做对所有的题,而且字写得也好看,在过去这就是秀才的苗苗。高老师艳羡的眼神和夸张的表情,加上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让李香梅很受用。

当天晚上,李香梅让康泉盛把家里还产蛋的老母鸡杀了,给三宝儿炖鸡肉吃。看着三宝儿满嘴满手的油腻,李香梅和康泉盛的口水一股一股地流淌。为着儿子的成长和给他的奖励,他们隐忍着自己的欲念。满满一盆的香鸡肉,在三宝儿的狼吞虎咽里仅剩了些许的油末。吃饱喝足的三宝儿被李香梅抱在怀里沉沉地进入梦乡。

在睡梦中,三宝儿手舞足蹈地乱动一气,嘴里还铮铮有声地说:“这乌鸦肉真好吃!”康泉盛满脸惊愕,李香梅也满脸惊愕。他们不知道三宝儿因何就吃起了乌鸦肉。

绝顶聪明的康三有着同龄孩子的捣蛋和顽皮,他也像他们一样都喜欢恶作剧。不同的是,别的男孩子顶多是藏女孩子一只鞋、一个书包;康三却不同,他从小胆子大,见到来回蠕动的蛇,别的小孩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四散逃去,他却定定站住,观看半天,还拿木棍去挑逗那条花蛇,吓得花蛇魂飞魄散、四处逃窜。

这天,康三抓了一只老鼠和一只蛤蟆悄悄地放在了前面女孩和后面女孩的课桌里。上课铃一响,高老师昂首阔步地走进教室。班长喊起立,同学们喊老师好,高老师说同学们好,请坐。大家坐下以后,高老师说,我们今天学习五的倍数,请大家拿出课本,翻到第十页。话音刚落,教室里先后传出了两声响亮的尖叫,然后就看到两个女孩子一前一后冲出了教室。高老师愣在了当地,其他同学也愣在了当地。

事后高老师调查起因,顺藤摸瓜查到了康三这里。班上其他同学纷纷作证,说是在康三的书包里见过老鼠和蛤蟆,老鼠是灰白色的小老鼠,蛤蟆是色彩斑斓的大蛤蟆。他们还说,康三天生是小动物的好朋友,他能和所有的小动物说话交朋友。他们说完,眼神里流露出着十分羡慕的神情。

这羡慕的神情,高老师没有看在眼里,他看在眼里的是,康三过于捣蛋和调皮,给他添了很多麻烦,本来他来到这个穷乡僻壤的小乡村教书,图得就是一个清净。现在倒好,康三隔三差五给他找着麻烦,村里家长怨声载道,嫌他这外来的老师不够硬实,连个学生娃都收拾不了。这种情况让高老师非常为难。

于是,他把李香梅和康泉盛请到了学校,一番寒暄之后,高老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还戏谑地说,男孩子调皮一些好。但是在李香梅和康泉盛把高老师给倒得水快喝完的时候,高老师义正词严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要么让康三转到其他村子去上学,要么他高耀文申请调走。这一刻,李香梅和康泉盛傻愣了半天,两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哪里会处理这样的事情。高老师把他们送出了学校,让他们回家考虑考虑,再给答复。

刚一进门,康泉盛就要拿起棒子准备痛揍康三,被李香梅拦在身前,李香梅说:“你要打三宝儿,就先打我吧。”李香梅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她一把抱住康三,嘴里念念叨叨着康三的不争气。

康泉盛揍不成不争气的康三,自己憋闷地捧着旱烟锅蹲在门槛上一圈一圈地抽着烟,袅袅飘起来的烟香吸引了树上的鸟雀。鸟雀们叽叽喳喳地飞了起来,绕着康泉盛的头顶上下翻飞。

突然,一粒温热的鸟屎掉在了康泉盛的脸上,酸咸的味道扑进了他的鼻孔里,康泉盛抬头又看到了那只乌鸦。它黑漆着身子蹲在树杈上一动不动,它没有像其他鸟雀冲着香烟而去,黑漆一般的瞳孔静静地盯望着院子里的一切。康泉盛的心嘀咕起来,觉得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银河里的星星洒满天空,村街上的喧闹静了下来。

静下来的村街上,康泉盛脚步匆匆地从村支书李来旺家走出来。康泉盛得到了李来旺的指点,他来旺叔让他明日去城里买一些礼物送给高老师,再去给高老师说说好话,再把礼物一送。礼多人不怪嘛,迎面不打笑脸人嘛。也对,康泉盛一辈子就害在了不懂人情世故上。现在儿子闯了祸,他当老子得担起来。

村街上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原本漫天的星星居然一颗都看不见了。康泉盛深一脚浅一脚地迈着步子,想起来在院子里看到的乌鸦,一时又有些内心惊慌,心跳声扑通扑通响得厉害。

这是怎么了?啥事也没有发生呀!

确实,这一晚啥事也没有发生。平静如常,淡漠如水。

第二天发生的事情,却让李香梅和康泉盛都意想不到。

第二天,天还没有完全亮起,黑灰的乌云盖住了大半个天空,隐约可以看到微弱的光亮透过云层散落下来。康泉盛套了骡车,带了干粮,绑了裤腿,趁着蒙蒙晨曦,踏上了去往神池县城的道路。骡车刚刚拐上208县道,康泉盛感觉眼前乌漆嘛黑的啥也看不清,他揉揉眼睛,发现视线还是十分模糊。骡子好像也被蒙了眼睛,不听使唤的一会偏左一会偏右,扭着八字在行走。他扬鞭抽着牲口骂道:“日怪了,往哪走了?”

响亮的鞭声里,乌鸦哇哇地叫着,康泉盛却没有听清楚。他长吁一声,揪着缰绳拉停骡子。骡车停在了208县道中间,康泉盛感觉眼前被一道光照亮,原本模糊的视线终于清晰了起来,他看到一个庞然大物朝着自己疾驰而来,还未来得及躲避,便听到了天崩地裂的响动。他感觉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飘散的到处都是,他感觉一个手臂在东边,一个手臂在西边,肠胃里翻滚着苦涩的酸水,口干舌燥得厉害。他抬着虚弱的嗓子说:“香梅,水……”。

话还没有说完,他感觉自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舌头里满是甜腻的泥土味道,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李香梅的眼睛一会左边跳,一会右边跳。她给三宝儿穿好衣服,细致地擦了脸蛋,整齐地梳洗了头发,喂着三宝儿吃了一个荷包蛋,才给三宝儿背了书包,送他去学校。刚出院门,院子上空的鸟雀啾啾地乱叫,在这些叫声中,李香梅听到了乌鸦短暂而深沉的“哇哇”地叫着,她的眼睛又开始跳起来,一会左边,一会右边。

李香梅心里的不安慢慢地涌上心头,细密的汗珠顺着脸庞流下来。刚把三宝儿送到学校,正要踏进院门,来旺叔的儿子李玉刚慌忙地拦了她的去路:“康婶,不好了,我泉盛哥出事了,在208县道上了。”他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脸都憋得通红通红。

等李香梅坐着李玉刚的自行车到达208县道的时候,康泉盛早已停止了呼吸。现场一片狼藉,骡车七零八碎地散落一地,骡子浑身黑血躺在路旁,它的眼角淌着泪水。

康泉盛呢?康泉盛在哪里?李香梅拨开围观的人群,看到男人身子怪异地扭曲在一起,大腿上的骨头岔子露出来大半截,两只手臂扭绞在一起。她的哭声早就在人群里响彻云霄,连滚带爬地抱起男人的头去看。

男人的脸已经严重变形,很难从这张血肉模糊的脸上分别出来哪里是鼻子哪里是嘴巴,男人原本小巧的眼睛此刻却睁开得分外大,它们充满着期待地盯着李香梅和现场的每一个人。李香梅声嘶力竭的哭声和着猩红的血迹一点点地流淌在康泉盛的胸膛上,没有多久便遍地成河了。

康泉盛的离去给了原本身材娇小的李香梅以沉重的打击。她觉得自己的天塌了地陷了,日子该怎么过,还能不能过,她没有丝毫的信心。村支书来旺叔隔三差五地派李玉刚来照看李香梅,每次来都带一些东西,有时候半袋莜麦面,有时候半袋豌豆面,有时候还有三五个大白馍,两三斤鸡蛋。

而这一次,李玉刚带来了一斤二两猪肉,他把肉放在李香梅的菜板上,看着这个手足无措、以泪洗面的女人,叹着气说:“康婶,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人死不能复生,日子还得过,生活还得继续,你还有康广仁需要养活了,你得振作起来,康婶。”

他又说,肉给你放下了,晚上给你娃熬肉吃吧,日子就要香香地过。

晚上,李香梅拖着疲惫的身躯给她的三宝儿炖了肉。三宝儿吃得狼吞虎咽,哈喇子流得满脸满身,李香梅看着儿子的吃相,心里渐渐明亮起来,是呀,再不争气他也是自己的骨肉,得自己来养活。

天亮了,李香梅的新生活开始了。只是从这天开始,她不再叫康广仁“三宝儿”了,改叫“三儿”了。“三儿多穿衣服哈”、“三儿好好学习听老师话”、“三儿多喝水呀”、“三儿走路抬起头来”……,这种口吻的变化在李香梅这里是潜意识的,她自己没有觉出来任何的变化,嘴一张一合,不只是三宝儿变成了三儿,其实有些深层次的东西还是发生了变化。

院子里的鸟雀再也没有叽叽喳喳地乱叫,也没有扑腾扑腾的乱飞。它们安静地像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其实它们哪里也没有去,它们只是静静地蹲在树杈上,静静地看着这家人的动静。

那时候的康三对父亲的离去没有丝毫概念。他还照常上学放学,照常成为学校里的尖子生。还照常调皮捣蛋。因他父亲的离去,高老师没有对他做出任何处罚,将他留在了身边。

唯一变化的是,康三的座位由第一排调到了最后一排。这下正好合了康三的意思,他可以利用所有的时间来研究自己喜好的东西——各种鸟雀的特性,他搜寻所有与鸟雀有关的书籍和传说。

下课时间他流窜于东湖村的每一个角落里,他追寻着村庄里存在的任意鸟雀。

有些鸟雀的情况他早已烂熟于心,有些鸟雀他第一次见,那时候没有照相机和智能手机,康三只好带着作业本,静静地蹲在鸟雀的旁边,用自己的铅笔将鸟雀的样子画下来,将鸟雀的特性记录下来。

刚开始,他画的鸟雀与实际鸟雀的形状相差甚远,他把握不了鸟的羽毛的长度和花色、鸟的瞳仁的大小和颜色、鸟的爪子的粗细和长短、鸟长着什么形状的头、什么形状的喙子……这些都让康三十分痴迷。

他一旦发现陌生的鸟雀就会天天去同样的地方去观察。他揣摩鸟雀的生活习性,观察鸟雀的行动轨迹,通过时间的积累,他了解了自己所见到的任意鸟雀的情况,他还给它们起了很多好听的名字:花斑子、黑五魁、溜三角、武松、蹿天猴、尉迟恭、包包拳……

他把这些名字告知其他小伙伴的时候,小伙伴都惊讶地合不拢嘴。哦,原来浑身花色羽毛的斑鸠叫花斑子啊,原来凶猛的鹞子叫武松啊,原来浑身亮黑的喜鹊叫尉迟恭啊,原来灰不溜秋的麻雀叫包包拳啊,真好玩儿,康三你太有才了。伙伴们的夸赞之声让康三很受用。康三心里爽朗得厉害,会越发在伙伴们面前显摆自己的本事。

这一日,康三手擒一只头顶白羽浑身暗黑的鸟雀出现在了小伙伴们面前。看着如此奇特造型的鸟儿,大家一哄而上将康三围在了中央,七嘴八舌地问着康三,这是什么鸟啊?它叫什么名字呀?它为什么长着白色的头羽呀?它是不是叫白头翁啊?它是从哪里来的呀?

大家七嘴八舌吵得康三的头开始生烈烈地疼起来。他一把推开大伙,站在了一个高台上,气宇轩昂地说:“它叫吕布,是从我家树上逮住的一只鸟,我妈说它是一只乌鸦。我觉得它像吕布一样英勇,看它立起来的眼角,听它英武的叫声。羡慕吧,牛气吧!”他说完还十分得意地看着大家。

小伙伴们一听说是乌鸦,个个惊得目瞪口呆。人群里有人说:“康三,乌鸦不能耍,会走霉运的。”

有人说:“康三,乌鸦是不祥之物,你快扔了。”

这时候二肉说:“康三,你爹都被乌鸦给害死了,你还耍乌鸦。你对得起你爹吗?”

康三听到这话急眼了:“你胡说,我爹才不是被乌鸦害死的,他是被车轧死的。”

二肉说:“屁,村里人都说你爹死的那天,村里的乌鸦叫成了一胡片,你爹不是乌鸦害死的,难不成是被你害死的?对,你爹就是被你害死的,你爹不是因为你的事情,不会去给高老师买礼物,不给高老师买礼物,你爹就不会死,你爹的死与你有莫大的关系。也与你耍乌鸦有莫大的关系。康三,你别不承认。”

康三被说得脸色突变,他嚷着:“你胡说,你胡说。”他边说边用力地冲向二肉,他要与二肉一决生死。

还不待康三冲到二肉的跟前时,他的头上就挨了一土块。康三哎吆叫了一声,骂道:“X你妈,谁打老子?”

人群里没有人回应,围观过来的孩子有大年级的也有小年级的,加起来十几个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表示无辜。康三的脸慢慢黑了下来,那种黑渐渐地接近了手里的乌鸦的黑。这时候,又一粒土块砸在了康三身上,还顺过来一句话:“康三,你葬了良心了。”

这一下,康三把人看得真真切切。用土块丢他的人正是二肉。所谓冤家不对头。康三正恨得二肉咬牙切齿的,二肉非要挑衅康三。康三就怒了,他要拿下比他大四岁的二肉,谁让他说爹是被乌鸦害死的,爹明明是被车轧死的。他二肉尽是胡说了,康三的泪水糊满了整个眼眶。他将吕布扬手扔上了天空,吕布扑腾扑腾扇了几下翅膀,落到了墙头上。吕布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吓,它平静地蹲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康三挽起袖子,泪眼朦胧地冲向了人群中的二肉。他幼小的拳头抡向了二肉。

二肉比康三大四岁,身材纤瘦的康三毕竟个头小,他还没有跑到二肉跟前,就被二肉一脚踹翻在地。康三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再次冲向二肉,再次被二肉踹倒在地。第三次冲向二肉,第三次被二肉踹倒在地。第四次康三爬起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块砖头,这次他没有那样猴急,他紧咬牙关,慢慢地走向二肉。二肉再次抬起脚踢向康三的时候,康三一只手抱住二肉的腿,另一只手用尽全力将手里的砖头狠狠地砸向了二肉踹过来的腿上,一下、二下、三下,康三也不知道砸了多少下,现场围观的小伙伴们也数不清砸了多少下。

大家先是听到咔嚓一声巨响,再听到二肉杀猪般的嚎叫。嚎叫声随着扬起的尘土迷糊了大家的视线。所有人都没有搞清楚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面对剧情的逆转,大家都手足无措的傻站着。

只有康三将手中的砖头扔掉,一个箭步跨到二肉身上,左右开弓地扇着二肉的嘴巴。此刻的二肉不但需要忍受腿上的剧痛,还要忍受脸上的剧痛。康三疯狂地抽打着二肉,直到二肉的嚎叫声渐渐地微弱下来,他才停下手中的动作。他站起身来,拍拍自己裤子上的尘土,朝着二肉的脸上啐了一口黄痰,转身爬上墙头,抓着他的吕布离开了现场。

黄昏时分,李香梅回到家里看见她的三儿正在认真地做作业,她本来疲惫的身躯瞬间充满能量,笑容漾满了她的脸庞。她高兴地揭开堂柜,拿出家里全部的鸡蛋,又去院子里拔了几根刚刚长芽的嫩葱,她要给三儿做一顿香喷喷的鸡蛋饼。

还没有等她把全部鸡蛋都打进碗里的时候,刘虎文夫妻便背着二肉冲了进来。他们推开康泉盛家的院门,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李香梅的面前,在李香梅发愣的空档,刘虎文媳妇尖细的嗓音便爆响在李香梅的耳朵边。她边哭边喊叫着:“李香梅,你陪我孩子。李香梅,你陪我孩子。”

李香梅莫名其妙地看看刘虎文,又看看刘虎文媳妇,还看了看刘虎文背上的二肉,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张着的嘴正要说话询问,她看到了二肉满头大汗地呻吟着,露在裤腿外的小腿肿得比院子里的榆树都粗,她的心咯噔一下,心中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问道:“虎文家,你别哭,发生什么事情了?”那媳妇根本顾不上理她,只是一个劲地哭闹。李香梅被这高分贝的苦恼搅得心烦意乱,虽然她心里猜了七八分,但是她还需要进一步确定:“虎文子,咱这邻里邻居地,到底是咋了?你倒是说呀?”

这时候,刘虎文怒吼道:“咋了?你看咋了?”他说着慢慢地把二肉从背上放下来,让二肉平躺在李香梅家的堂柜上,撩起二肉的裤腿,指着变粗的小腿、指着二肉的鼻青脸肿对李香梅说:“这是你家康广仁干得好事。看把我家二肉打成什么样了?”

李香梅听到这话,血冲头顶,她揪着康三的衣服把他从桌子上拎起来,指着二肉问:“是不是你打的?”

康三狡辩:“是他先骂我的。”

刘虎文和李香梅几乎同时说:“他骂你,你也不能把他打成这样。”

康三说:“他说我爹是被乌鸦害死的,还说我爹是因为我耍乌鸦死的。他还说我爹是被我害死的。”说着康三就哭了起来,他拖长说话的音调:“他凭啥这么说我爹,凭啥这么说我的乌鸦,凭啥这么说我?他挨揍,他活该。”康三的哭声突然暴增起来,响彻了整个东湖村。

那天晚上,人们除了看到西天上的云朵像浸过黑水的棉花一般阴沉沉地淌过台东山和青河,人们还听到了一个少年清亮的哭声填满了东湖村的角角落落。雨水落下来的时候,人们闻声而动,陆陆续续地聚集到了康泉盛的家里。大家都认真地查看了二肉的伤情,认真地查看了嚎哭的康三,还看着嘤嘤啼哭的刘虎文媳妇和嗫嗫喏喏论理的刘虎文,他们说:

“李香梅,你该负责任。”

“李香梅,你要好好管教管教孩子了。”

“李香梅,康泉盛死了你应该更加严厉管教康广仁,现在你是一家之主。”

“李香梅,你应该赔偿刘虎文。”

“李香梅,你看二肉都被康广仁打得都看不出人样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了半天。天空中的雨滴细细地洒在每个人的身上、脸上,大家没有受到雨水的任何干扰。后来大家的口径出奇地一致:

“李香梅,你应该赔偿刘虎文,你应该带二肉去县医院看病。你家康广仁闯的祸,你李香梅就应该管起来。”

大家一致的口径让李香梅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还是来旺叔的到来替李香梅解了围。来旺叔拄着拐棍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康泉盛家的院子,他小心地避开院里的水坑,拨开围在康泉盛家门口的人群,来到李香梅的跟前,他说:“香梅,给孩子看病要紧。”说完,他便安排跟在身后的李玉刚赶紧去准备车辆。

当天晚上,东湖村的五六个年轻人帮衬着刘虎文把二肉抬上村大队唯一的拖拉机上,陪同着刘虎文夫妻和李香梅一起去了县医院,车上还有来旺叔和康三。一路上来旺叔用雨衣挡着毛毛细雨抽着烟,康三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脚。车上其他人的沉默无语,整个行程中,只有细雨淋在车上的细碎声和二肉微弱的呻吟声。

到了医院,经过医生的检查和诊断,最后得出来的结论是:小腿粉碎性骨折、鼻梁骨粉碎性骨折。医生的建议是在医院做加固手术,然后回家疗养。让家属准备手术费三千元。

听到诊断结果的时候,刘虎文媳妇晕倒在地;听到手术费金额的时候,李香梅晕倒在地。三千元在一九七九的时候是巨额的天文数字,那是康泉盛被车轧死后,对方赔偿的全部费用。李香梅的心里在滴着血,丈夫的命换来的全部价值被康三一次性都报废掉了。

来旺叔让李玉刚掐了刘虎文媳妇的人中,刘虎文媳妇醒了过来,来旺叔说,现在还不是晕的时候,当下紧要的是商量要不要做手术,因为医生说手术有风险,家属尽快商量给结论;来旺叔让李玉刚掐了李香梅的人中,李香梅醒了过来,来旺叔说,事情既然已经出下了,咱也躲不了,赶紧回家拿钱吧,不要耽误孩子,康广仁是你的心头肉,二肉也是人家刘虎文的心头肉,都是父母,都不容易。来旺叔说完,安排李玉刚发动拖拉机,拉着李香梅和康三以及另外二名年轻人往村里赶。

医院里剩下了三名年轻人、来旺叔和刘虎文夫妻俩以及躺在病床上的二肉。来旺叔说:“都掏掏口袋,看看有多少钱?得让孩子赶紧用上药。”

大家都掏了口袋,有的人掏出来二块三块,有的人掏出来三毛五毛,刘虎文从口袋里掏出来两百块钱,来旺叔从口袋里掏出来一百五十块钱,大家一共凑了三百五十八块九角钱。来旺叔把钱交给一个年轻人,让他赶紧去缴费。他找了医生,让医生按照既定的治疗方案实行,钱不会少。

看着医生和护士把二肉推进手术室后,大家的心才稍稍安稳了下来。

李香梅和康三他们再次到达医院的时候,二肉已经被推下了手术台。躺在病床上的二肉脸上裹满了纱布,受伤的腿也裹满了纱布被吊起来。二肉这时候喘着粗细不匀的气息正沉沉地睡去了。

李香梅找到来旺叔,把家里的钱一共三千五百八十三月全部给了来旺叔,她颤颤巍巍地伸出去手,看着用自己丈夫的生命换来的血汗钱,泪水再次涌上了眼眶,说话的时候抽抽噎噎:“来旺叔,这是三儿他爹命换来的所有钱,我都交给你了,你要替我做主。”

来旺叔接过钱,用宽厚的大手拍了拍李香梅的肩膀,微微叹了口气说:“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消财免灾吧。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呀!”来旺叔边叹气,边把钱递给了李玉刚,让他拿着去交了医药费。

夜色渐渐浓密起来,气温开始下降,热汗落下之后大家的身子被凉气袭上,困意也伴随而来。来旺叔开始分配人们的睡觉问题,一番商量之后,最后医院里留下了刘虎文夫妻俩和李玉刚,其他人全部回村,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于是,相随而来的年轻人再次发动了拖拉机,拉着来旺叔和李香梅、康三以及另外几个年轻人在深夜中跨过208县道和西海子平原,回到了东湖村。

整个过程中,康三沉默是金,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沉静的像是村里的哑巴拐全一样。

十天之后,李玉刚带着刘虎文夫妻和二肉回到了东湖村。

他们回到村里的那天,天空异常晴朗。村民们不约而同来到村口等待他们的归来,大家再次窃窃私语地讨论着关于二肉和刘虎文家的一切。李香梅拉着康三的手默默地站在人群中异常尴尬,他们的手中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太阳晒得他们的额头上也在咕咕地冒着汗水。

这时候,人们又听到了很多鸟雀在天空中盘旋的声音,他们抬起头望向蔚蓝的天空,天空中鸟雀们成群结队地飞舞,翅膀扇动的声音竟然清晰地互相传播。人群中有的小孩喊出了:那是花斑子、那是黑五魁、那是溜三角、那是武松、那是蹿天猴、那是尉迟恭、那是包包拳……孩子们伸手指着天空中飞舞的鸟雀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大人们的眼光中透出了欣喜和羡慕,尤其是认出鸟雀的孩子的父母更是满脸的荣光与自豪。

这时候,人群里传出来一个声音:“那是乌鸦吕布,真好看!”声音不高,但是现场所有人都听得真真切切。大家都循着声音而去,看到说话的人正是李香梅手里拉着的康三。看到是康三,人们就愤怒了:“康广仁,你胡说啥?”

还有人说:“李香梅,你上辈子造了啥孽了?生了这么个逆子。”

还有人说:“李香梅,你家康广仁葬了良心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都冲着李香梅而来,李香梅被大家说得脸渐渐地阴沉了下来,她松开了握着康三的手,浑身微微发生着颤抖。

身材娇小的李香梅如何撑得起这样的场面,泪水一点点地流了出来。这时候拖拉机进村了,李香梅在拖拉机的突突声中蹲了下去,泪水从她的手指尖肆意地流淌着。

拖拉机路过人群并没有停下来,李玉刚是在来旺叔的示意中直接开进了村街,开到了刘虎文家门前。在尾随的人群到达刘虎文家时,二肉已经被刘虎文抱回了炕上,李玉刚随手关上了院门。人们在院门口静候了五六分钟后,不见院子里任何动静,看热闹的心态了然无趣,便各自散去,回家做饭去了。

李香梅是被来旺叔扶起来的。来旺叔说:“香梅啊,事情既然出了,泉盛子也不在了,康广仁再不争气,那也是你香梅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这肉还嫩着了,既然嫩着,就还得好好养。既然乱子出下了,我们就要勇敢面对了。香梅,晌午了,赶紧带孩子回家做饭去哇。”来旺叔说得言辞恳切,李香梅止住了泪水,站起了身体,看了看来旺叔给她投来的肯定的眼神,拉起康三往家里而去。

大约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刘虎文在来旺叔和李玉刚的陪同下再次来到了李香梅家。这次刘虎文没有说什么话,话是李玉刚说的。

李玉刚说:“康婶,事情不好办了。俗话说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还是粉碎性骨折,好起来很慢的。二肉这孩子也可怜,当时可能也是他的不对,不该对着广仁说那样的话。可是孩子打打闹闹也没事,谁知道竟然打得那么凶。出院的时候,医生让在家好好养着了,多吃有营养的东西大补着,要是营养缺失的话,可能会造成小腿肌肉萎缩,那就瘸了。康婶,今天刘虎文让我和我爹带他来找你,也不是为难你。都是当爹当妈的,都不容易。可毕竟伤着的是二肉,毕竟以后可能成为瘸子的是二肉。咱能帮衬就帮衬一些吧。我和我爹凑了些钱,也找村里其他人凑了些钱。我爹的意思是康婶你也凑些,咱得让孩子好起来,不能让孩子成了瘸子。”

李玉刚语重心长地说完之后,停滞了几分钟。他静静地看着李香梅,等待她的回应。李香梅的内心翻江倒海起来,她想了一会之后说:“好的。”

李香梅最终把地窖里的土豆取上来一多半卖掉。把卖土豆的钱都给了刘虎文。

那以后,康广仁在李香梅的嘴里就变成了“三”。

人们常常听到李香梅在院子里有气无力地对着康三说:“三,多穿衣服哈”、“三,好好学习听老师话”、“三,多喝水呀”、“三,走路抬起头来”……

李香梅称呼的变化给康三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康三认为最亲的人现在也不亲他了,他的心渐渐地硬了起来。

硬起来的康三学习一落千丈。高老师常常在课堂上见不到康三的身影,问同学们大家都说不知道。高老师也不敢再去找李香梅了,上次找了一回,把康泉盛找没了。高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让同学们见了康三,让他不要逃课,要按时到校。

无论同学们什么时候见到康三,他手里都把玩着各种小鸟。他衣衫单薄,行色匆匆。他的裤脚挽得高高的,露出来纤细的脚踝。同学们问康三,你的脚不冷吗?他说,冷,不过总比站不起来好。

说完康三还呵呵地笑。笑过之后,康三举起手中的鸟让大家看,他说,看,这是乌鸦吕布,看看这羽毛,看看这白头顶,看看这大翅膀,多英武啊,果然是鸟中吕布马中赤兔。他哧哧地笑着,看着大家。笑容里透着阴鸷和诡魅,同学们便作鸟兽散,离得康三远远的。

少年康三渐渐地孤独起来,他阴沉的脸庞和瘦弱的身躯常常让老人们又叹气又心疼。

李香梅基本上摸不着康三的面,她不知道康三去了哪里?同学们将康三的情况汇报给了李香梅,他们说康三去学校的次数寥寥可数,他们也不知道康三去到了何方,高老师现在也基本上不过问康三的事情。

每日清早,鸡叫过两遍,李香梅早早起来给康三做早饭。可这时候她根本看不到康三的身影,屋子里是空着的,被窝里还是暖和的,人应该刚走不久。

晚上的时候,李香梅一直都等不到康三的归来,因为男人的离去,她的神经衰弱病更加严重起来,需要早早地入眠,不然她会整宿头疼欲裂。所以一天的时光中,李香梅只能在中午的时候见到她的三,也只是见一下而已。

康三中午回家以后,端起李香梅递过来的饭碗,一言不发地闷头吃饭,吃完饭放下碗筷一抹嘴就离开了家里。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情以这样独特的方式行进着,李香梅对康三的这种表现无能为力,她说了骂了不管用,后来干脆不说不骂,任由着康三我进我出,独来独往。

一晃多半年过去了,眼看着秋天就要到了。西海子平原飘荡着黄澄澄的谷香和麦香,向日葵圆大的脸庞也被沉甸甸的果实坠得低下了头,鸟雀们也闻到了胡麻地里传出来的油香,它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西海子平原的上空盘旋飞舞,瞅准机会一个俯冲,尖利的喙子叼走了一大把胡麻籽。

这时候,路过西海子平原的人们时不时可以见到康三,他们见到他的时候,他都是立于大片的胡麻地头,仰头看天,眼神悠远,表情活跃或者说喜悦,他有时候抬起自己的手臂大大地一挥,有时候吹起悠长而响亮的哨子。人们好奇着这个怪异的少年的举动,回到村里一遍两遍地传说着康三的事情。

这些事情在某一天还是被李香梅和高老师听了去,当然来旺叔和李玉刚自然也非常明了。几乎是同一时间,四个人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东湖村村委会。他们共同的话题是:秋收眼看着要来临,人们马上就要忙碌起来了。

康三作为村里的一份子,在他这样的年龄下,应该安分守己地好好上学,而不是每天出现在地畔田头,他的出现可能会对收割庄稼的人们造成干扰和困惑。大家经过热烈的讨论,得出一致的结论是:康三由李香梅领到村委会,再由高老师和李玉刚与他进行谈话,劝说他“改邪归正”。

这是来旺叔的原话,他抽着旱烟锅,长长的吐出一口烟圈,意味深长地说:“农民的本质是要种好地,学生的本质是要念好书。农民不好好种地,学生不好好念书。这些都有煞风气。我们必须要让人尽其职物尽其用,杜绝所有的不正之风。要让他们改邪归正。”来旺叔异常严肃地说完这段话,李玉刚便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这是要让康三回去上学了。秋忙时节要来了,乡里县里可能会有领导下来检查,决不能在那时候出现啥乱子。

李香梅比平时又早起了一个时辰,鸡叫第一遍的时候,她穿好衣服赶忙去找康三,终于在第三天的时候把康三堵在了屋门口。李香梅啥也没说,递给了儿子一碗早饭,待康三吃完早饭后,她拉着康三的衣襟就往外走。康三奇怪地问:“妈,去哪?”李香梅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她自顾走着。很快,两人便来到了村委会。很快,高老师、来旺叔和李玉刚也来到了村委会。

原以为劝说康三迷途知返的过程会异常艰难,可是事实却出乎得简单,或者说简捷。

康三跟着母亲李香梅到达村委会的时候,看到村委会已经坐满了人,他们分别是来旺叔、李玉刚和高老师。来旺叔依然像往常一样悠闲地抽着旱烟锅,李玉刚神情凝重地想着问题,高老师拿着一本书正在聚精会神地读着。李香梅轻轻地敲了一下门,向在座的人点了点头,走了进来。她拉着康三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刚坐下来,李玉刚和高老师几乎同时站起来,异口同声地说:“来……”,两人见抢了话,相视一笑,互相拱手相让。

康三看着两人谦让的情况,心里便明白了状况,他说:“你们是想让我回学校读书对吧?”

听到康三这么说,几个人满是疑惑地互相对视眼神,之后高老师说:“是的。你……”,还没等高老师把后面的话说完,康三便说:“好的。我现在就回去。”

来旺叔放下烟锅说:“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康三回答:“五马也难追。”

来旺叔又说:“读好书,为国之栋梁,为家之基石,为父母之依靠。你能做到吗?”

康三说:“能。”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朝着学校的方向而去。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康三每天按部就班地出现在学校里,他行走的时候眼睛时刻都盯着脚尖,脊背时刻朝着蓝天;上课的时候,他正襟危坐,倾耳细听,课堂中不捣乱,不多话,也不积极回答问题。一次期中考试,他的成绩虽然没有之前拔尖,但是也并未垫底,处于中间水平。高老师看着这种情况的出现,心底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他找来旺叔和李玉刚汇报了情况,还找李香梅交流了想法。

他说,康三还不错,孺子可教,只要假以时日,一定可以让康三重回优秀。鸟儿总需要成长才能翱翔蓝天,蝌蚪总要浮游才能长成青蛙。只要孩子改邪归正,他就愿意好好教育。听着高老师情绪激昂的讲述,来旺叔和李玉刚表现出了极大地满足,李香梅则热泪盈眶,她毫不避嫌地拉着高老师的手,嘴里一直说着谢谢。

时间斗转星移,秋天即将过去。东湖村的村民们将所有的粮食都收归仓库,各家各户该分的口粮也全部分配完毕。

这年,李香梅并未因康泉盛的离去而少分了粮食,来旺叔顾念她的孤儿寡母,依然按照往常三口人的数量给他家分配粮食。

粮食提回家的时候,李香梅高兴得甚至有些欣喜若狂。她随即拿自家的莜面和玉茭面找村里富裕的人家换了半斤白面,她要给她的三做一顿好吃的榆钱鸡蛋饺子。她找到村街上最茂盛的榆树摘了满满一盆榆钱,又打了六颗最大的鸡蛋,她把鸡蛋炒了,把榆钱用水焯过、剁碎,和鸡蛋搅拌在一起,再放上胡麻油,放上辣椒、醋、花椒、大料、小香菜,香喷喷的饺子馅便飘荡在了村街的上空中。那天晚上,但凡路过李香梅家门口的人们都会用羡慕的语调说:“香梅啊,饺子真香!”

这种夸赞在李香梅心里非常受用,但是让她最受用的是三的夸赞。那天康三在一口气吃掉三十个饺子之后,拍着鼓鼓的肚子对李香梅说:“妈,真好吃。以后要多包饺子吃。”李香梅看着儿子满足的神情,她的内心波澜起伏,幸福的泪水冲刷着她的眼眶。

秋天一过,晋北地区的西北风呼呼地刮了起来。气温骤降,冬天的寒冷覆满了整个村庄。那种寒冷带着干燥和凛冽,吹在人的脸上,脸便像土豆的紫红皮一样沙裂着;吹在人的身体和四肢上,就觉得有风钻进了骨头缝里了。

康三还和以前一样,形单影只、行色匆匆,他挽起来的裤脚露出来纤瘦的细腿,鼻子上挂着细长的清鼻涕。他利用放学后的所有时间奔跑在东湖村的任意角落,追寻着他喜欢的鸟雀,他观察鸟雀所有的特点,他聆听鸟雀所有的言语,他感受鸟雀所有的情绪,他甚至模仿者鸟雀所有的形态。

村人们常常在清冷的黄昏中或者清晨中见到康三一会儿金鸡独立,一会儿竖起双臂,一会儿张开双臂,一会儿单腿半蹲……鸟是什么形状,他就是什么形状;鸟发出什么声音,他就发出什么声音;鸟蹲着,他也蹲着;鸟飞起来,他也想要飞起来。看着这种情形,村人们又开始互相传说着这诡异少年的奇异行止。他们说,康广仁要成精了,康广仁要变成鸟了。

白雪降临东湖村的早晨,康三早早地来到了学校,这段时间他异常勤奋。寒冷的天气迫使一些鸟雀离开,那些鸟雀飞过西海子平原、飞过管芩山,一路向南,它们总是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再次来到东湖村,在冬天离去。就像是一个人,在该出生的时候来到人世,在该死亡的时候离开人世,亘古轮回,万世不变。

过多的鸟雀离去,这让康三显得异常寂寥,他唯一的玩伴也离他而去,孤独和寂寞随着白雪飘散在村街的上空。康三来到学校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二肉。

经过整个秋天的休养生息,二肉基本恢复了原本健硕的身躯。他背着书包出现在了学校里唯一的教室里,坐在靠近后门的角落里,正埋头默读着一篇课文。这时候突然出现的推门声惊起了二肉低着的头颅,他满眼惊慌地看着康三走进教室,他不知所措、语无伦次地说:“你……我……”。

康三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在自己靠中间的座位上坐下来,拿出自己的书本大声朗读起来:“翠鸟喜欢停在水边的苇秆上,一双红色的小爪子紧紧地抓住苇秆。它颜色非常鲜艳。头上的羽毛象橄榄色的头巾,秀满了翠绿色的花纹。背上的羽毛象浅绿色的春装。腹部的羽毛象赤褐色的衬衫。它小巧玲珑,一双透亮灵活的眼睛下面,长着一张细长的嘴……”读到这里,康三停顿了一下,低声说:“真他妈漂亮,我啥时候能见上翠鸟!”他刚说完这句话,便感觉头顶的灯光被一个黑影笼盖,抬起头来看到二肉站在前方,他疑惑地看着二肉,并未出声。

二肉低声说:“我妈我爹说了,上次都是我不对,我不该说你爹的死和乌鸦有关,我错了,给你道歉,对不起!”二肉说完还给康三深深地鞠了一躬。

康三看着二肉说完话做完动作然后离去。他愣了几分钟,站起来走向二肉,他说:“二肉,没事。我也不对,不该用砖头砸你的腿,不该扇你耳光。”他没有鞠躬,只是用眼睛看着二肉。

二肉说:“没事。”

康三也说:“没事。”

两个人又开始各读各的课文,此时课文的朗读声一阵高过一阵。教室里陆陆续续地来了很多同学,大家都被这朗朗读书声所感染,都分别读起自己的课文。有的人读着三年的课本,有的人读着五年的课本,这些错综复杂的声音丝毫不影响大家彼此的浓烈情绪和声音竞赛,大家可着嗓子发出洪亮的读书声。

这一天早读是高老师任教以来见过情绪最高涨的朗读,听过声音最洪亮的朗读,以至于高老师听得入神,竟忘了孩子们早读的放学时间。直到学校门口堆积了很多的村民,他们敲击着学校的铁大门,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惊醒了高老师,高老师才给大家放了学。

这天下午放学之后,很多同学都看到康三和二肉并肩走出校门。他们亦步亦趋地走在了一起,他们一起穿过村街,一起走过康三之前出没的任何地方,他们停留在出现鸟雀的任何地方。康三给二肉描述了他所知道的所有鸟雀的情况,每一种鸟雀的习性和喜好,它们的毛色和飞行方式。康三说,它们此刻有的已经飞往遥远的南方,有的正伫立在他俩的眼前。康三讲得唾沫横飞,意气风发。二肉听得痴迷神往、惊叹不已,甚至还在为南飞的鸟雀而惋惜。

突然康三停顿了几秒,眼神定定地盯着前方,他的嘴角一点点变大,像是突发奇想一般地说:“二肉,你饿了吗?”

二肉说:“早就饿了,你听这肚子响动得厉害。”

康三说:“二肉,你想不想吃麻雀肉?”

二肉说:“麻雀肉?”

康三说:“麻雀肉!”

二肉说:“当然想呀。我长这么大就没有吃过麻雀肉,养腿的时候只吃过鸡肉。麻雀肉好吃不?”

康三说:“肯定好吃。”

二肉说:“你没吃过?”

康三说:“没有。”

二肉说:“那吃吧?!”

康三说:“吃!”

康三让二肉去准备柴火,他去逮鸟。康三与其说是逮鸟不如说是叫鸟,只听到他撅起的嘴里吹着口哨。刚开始麻雀不为所动,可是还没等康三吹第四次的时候,那些立在墙头上、树枝上的麻雀像是被磁铁吸引一般纷纷飞到了康三的身边,康三一边吹着口哨一边伸手将麻雀抓在了手里,然后他打开书包将麻雀放了进去,然后再抓第二只和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他一共抓了八只麻雀,抓到最后一只的时候,他一只手紧紧握住麻雀的脖子,另一只手慢慢地捂住麻雀的头颅,大约二分钟时间,麻雀便在手里窒息而死。

康三如法炮制了七次之后,他把死去的麻雀递给二肉,带着二肉来到了紧靠他家院子的一个麦场上。他用二肉捡来的葵花杆和麦秸燃起了一堆火,又从阴暗的背坡地里挖了冻土在火上烤。

冻土软化后,他把软土交给二肉,让他用来包裹麻雀,再把麻雀放到火堆里。二肉按照康三的说法娴熟地操作完这一切之后,充满期待地蹲坐在火堆边等待美味的麻雀肉的成熟。他并未留意到此刻康三脸色的变化。不过他听到了头顶异样的鸟叫声,那种叫声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他在哪里听到过这种声音,陌生的是他好像很久都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他循着鸟叫声抬起头,便看到了那个头顶白羽、浑身乌黑的鸟雀,那鸟雀又叫了两声:哇哇哇!哇哇哇!

“乌鸦,乌鸦!它是乌鸦吕布,它是乌鸦吕布。”二肉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一股大风从他的头顶刮过,他回过头来看向康三。他看到康三满眼泪水,他蜷缩着身体,抱紧成一颗圆球。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伸手拉康三的手,被康三甩开。他又听到另一种奇怪的声响,那声响发出哔哔啵啵的动静,他感觉到脸庞闷热起来,他转头看到熊熊大火正越过麦场,烧向村街。他大惊失色,站起来大喊道:“着火了!着火了!”

他边跑边喊,康三被他忘在了身后,乌鸦吕布被他忘在了身后。

那场大火整整燃烧了三个小时。东湖村民集体出动,他们从青河里凿冰破洞取来水,一桶一桶地浇向燃烧着的大火,大家同仇敌忾,并肩作战。大火烧毁了五户人家的房屋,那些人家的男人和女人们哭声连连,怨骂之声响彻云霄。在这些啼哭怨骂声中,人们发现了李香梅,她抹着眼角,欲哭无泪地蜷缩在自家屋前,或者说是蜷缩在满是灰烬的空地前,她显得那么弱小,身体佝偻起来,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大火过后,另外四户人家在村大队的帮助下又重新盖起了瓦房。而李香梅则带着康三来到了青河沟的土窑洞,她心如死灰地看着自己曾经的三宝儿、曾经的三儿、曾经的三,她欲哭无泪,她无能为力。她说:“康三,这就是你的命,你就是受穷受苦的命,你就是住窑洞的命。康三,认命吧!”

从那天起,村里人见到这个衣衫单薄,行色匆匆,满脸清鼻涕的瘦弱少年,渐渐地习惯了“康三”、“康三”地叫着康三了,直到李香梅死去,直到康三死去。

2021年5月19日写于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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