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眼伪艺术课001:
梵高的向日葵
对一个艺术家最为讽刺的事实是:只有他的死,才能为自身艺术成就落下最后的点睛之笔。一个过世画家的作品往往享受他生前难以想象的赞誉和不菲的价格。落魄孤独的梵高不会想到,自己的画在逝世后的那些岁月里会卖出天价,被无数人追捧、收藏、评论、印刷、以及喜爱。时间总是奚落在世的天才,而对已作古之人赞颂有加。但梵高至少不是一个沽名钓誉者,他终其一生热爱绘画,对于绘画和文学有深入、谨慎的思考以及不懈、忘我的追求。他绘画生涯的晚期画的那些向日葵,虽然形态各异,差别却很细微。向日葵成了梵高自己:耀眼、平静、深沉,从另一个世界向我们安详地凝视。他为它们如同圣徒般向献出了自己,将精神和气血、希望和梦想都赋予了那一笔笔明亮的黄色或棕色笔触。
人们以为梵高只是个画家,其实他还是一个宗教狂热者,一个颇有献身精神的诗人,一个将画笔当成了某种救赎这个世界的武器的人。他渴望表达自己对于《圣经》神圣篇章的理解,于是他画了那些在田间劳作的农民。他将劳动这一不那么光鲜、体面、引人入胜的活动描画成主人公灵魂的投入与精神的满足,仿佛那一刻可以定格成永恒的人类的雕像。他接触了许许多多的下层民众,从农民、织工、妓女、到酗酒者,他那么不厌其烦地画他们,就是为了从中捕获一种超越“精致”与“古典”,从之前的历史宏大、略显乏味的千篇一律中跳出来的平实写真手法,加之自己赋予绘画对象的意义。因此他的笔下即使画的是风景、静物,可能都暗喻了一个时代;他的笔下虽是人像,却隐喻了时代的精神和困顿。他晚期的乡村风景、向日葵、鸢尾花,象征着心灵找到了避风的港湾,趋于宁静祥和的美。
画家虽然在画模特或写生的静物,但他的画表现出的实际上是自己的心灵仪轨。明与暗、高尚和低贱这些对比都经常出现在一幅画里。画家将自己的语言融化为图像,将之变成一种新的、更加直观的语言,和我们的感受直接对话。面对一幅画,我们首先要找出他画的是什么,紧接着就为那些或浓艳或阴郁的色彩或阴影倾倒。有时即使一幅画难以名状,它也会带来心灵的震颤和冲击。表达美的手法各异,但感受美的心灵大致相同。面对梵高的画,尽管有时我们说不出打动我们的是什么,但我们会向它久久凝视,想找出合适的语言来描述自己的感受,但发现自己的语言面对它的宏大叙事和强烈感情来说太过简单。
因此一幅画带给我们的意义世界是难以穷尽的。语言有时会受到字数的限制,但一幅画却常看常新。人们在不同的心境、光影下看到一幅画,所注意的细节是不同的。但这和画家的创作是否有关?
作为旁观者,我们无法了解画家的心境。但通过构图和笔法,我们能够窥得一斑。比如《花瓶中的十四朵向日葵》。这幅画里中,向日葵几乎占据整个画面,有一些花朵已经凋落,但并不颓败。整个画面被一种祥和如晨光的黄色占满,真挚而亲切。画中这些向日葵虽被摆在了一个花瓶中,但并不拥挤,而是彼此依靠着密不可分。其中,有些花虽然垂着头,但仍然以顽强的精神存活,仿佛那暂时的屈身是蕴含一种力量。虽然《向日葵》是静物,但观赏者仿佛觉得它们是活的,在跳动、燃烧。梵高成了向日葵,向日葵也成了梵高自己。他用画笔和画布宣示了自己的生命力和对艺术趋于完满的诠释。他突破了技法的限制,直观真切的表达了自己一直想说的话,就是对生命的热爱和对艺术百折不挠的追求。庄严莫测的客观世界终于被他的画笔征服,如同雷雨过后天空羞涩娇美的瑰丽云朵。
梵高的一生充满了波折和动荡,无论是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了极大煎熬。但他最为伤心的还是友人的离去。他有颗孤独但充满爱和理解的心。当世界变得不能理解,他就变得癫狂而绝望。也许最后他扣下扳机的时候是绝望的,但绝不是对自己的艺术绝望。杀死他的,可能是埋藏在骨子里不可逆转的孤独。孤独使人绝望,天才也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