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条硬汉。
村里人都很敬重他,因为他父亲不成出,给他留下的是一穷二白的家,一堆张嘴等吃等喝的弟弟妹妹,还有就是周围人的蔑视——贪吃贪喝不自强。所以没人愿意跟我们家来往。
他要改变,于是他融入改天换地的大生产运动当中,没黑没白地干,希望有出头之日,他当上了民兵连长,他想再进步时就不能了,因为他姥姥家是地主,所以,他想当兵改变命运的机会彻底葬送了。于是他专心务农,又当上了生产队长,他把晚上的时间都放在队里的农活上,真做到了舍生忘死的地步。
可辛辛苦苦一年下来,还是僧多粥少,青黄不接。趁着农闲,他开始到外面倒腾玉米,每次下来,总能往家里带回不少,他很满足。也就是从那时候,他开始感到气力不够,奶奶就用一个马勺炸一个鸡蛋给他补充体力。
后来分产到户,改革开放,他听老人们讲,好户不如好铺,好铺不如屠夫,于是他和两个弟弟干起了杀猪卖肉的营生。家里的光景迅速好转。一个个弟弟慢慢都娶上了媳妇,一间间瓦房盖了起来,一个个侄子八女都诞生了。只要是村里的老少爷们求到他,说家里养的猪该宰了,他从来没拒绝过,也从来没从中盘剥过,杀完卖完,一分不少地把钱给人家送去。就像多年前他领着村里的老少爷们到外面贩卖玉米似的,只要人家驮不动,干不了的,他都肩过来。所以,村里的父老乡亲都很敬重他,那些在外面打拼的哥们弟兄也一口一口的大哥叫着,知道他够意思,知道他为那个贫弱的家花费的心血。
他的弟弟妹妹们也非常敬重他,在他面前,向来言听计从,他也总是说一不二。
但是,那辆承载着家族生活光景的自行车彻底锈住了,他蹬不动了,后边的肉筐成了他的千斤重荷,他整宿整宿地喘,药吃了一大堆,他的身体彻底被掏空了。
他回到村里,在父老乡情们的拥戴下,他干起了村官,一干就是11年,他抠惯了,节俭惯了,像过自己的穷日子一样过着村里的日子,他硬生生的给村里留下了不少的公共资金,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我们姐弟俩结婚的时候,帮忙的人用都用不完,这是村里人最朴实的报答。村里人特别信服他。但是,他生命里仅有的那点亮光也耗尽了。我结婚的那天中午,他就像长途跋涉的一头老牛一下子就摊在院里,他终于看到地头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跟身体抗争的日子,一次次住院,一次次呼吸衰竭,一次次不省人事,我陪在床边看着他瘦骨嶙峋的后背,看着他伶仃的双腿,我真是心都在颤抖。采动脉血是最痛苦的一件事,本就吸收不了多少营养,又一次次被吸走那么多的血液,从来不喊疼的他,也蹙起了眉头,让我不敢直视。
今年他住进了姐姐家的楼房过冬,在搬到城里前,他晕倒了三次,但他从来不跟我说,他怕我惦记。和他同住的一晚上,他一直起来坐下,不断地折腾,不断地吸入激素来平喘,让自己能安静下来,不至于影响远道来的儿子。我不断地问自己,到他这般田地,生活的乐趣在哪,滋味在哪。
抗争一生,沉淀下来的是什么呢?原来点火就着的脾气没了,全是对家人的慈爱。原来自强自重的心没了,开始依赖儿子依赖闺女。原来叱咤风云的劲头没了,小心地呵护着那个脆弱的呼吸,就想让生命能多延续几年,多陪陪我妈,跟我们多待几年。
纵观父亲的一生,我的脑海里是妈妈给我讲的,他从口外大爷家拎着两大袋化肥在永定门站倒车爬天桥,差点累死。我亲眼看到的,为了让家里的彩电有光影,他把一根长长的钢管用自行车从县城推回家,累得气息奄奄。我听他自己说的,妈妈到外面打短工,病入膏肓的他爬着把地里的菜收回来,累得要死要活。
他是一条响当当的硬汉,他一直都在抗争,老了老了,还要跟命争,他沉淀下来什么,如果非要说,他赢得了比他年岁大的,跟他同辈的,以及比他小的,所有认识他的人的尊重。
但是他给我留下的,就是漫漫岁月的艰辛,我为他不值,他一辈子太苦了。
他活着,我痛苦,我缓解不了他的煎熬。如果有一天,他没了,我会一直生活在自责追悔当中,但是我不能放下工作,我得挣点微不足道的钞票,多少资助他一些。
这就是我的父亲给我的沉淀,我苦不堪言。
�|a�]yӋ�|��m��Hc���NO�d_���:���:�xf;�7�Lŏ�|�\���u��M9��O���?�ap�����Ɣ��گA-�_�{9�ֺ����U�`@A�G�8��G�~$զ������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