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流转（小说）

                           文/商蕾青

  洪大头在我们村里曾经当了30年的治保主任，村里人喊他“老问题”。他虽然83岁了，可身体依然硬朗，神智比较清醒。这不，他的问题又来了,一大早就来砸村书记的大门。 

村书记黑小38岁，按庄乡辈分得叫他爷爷，可他被这个“老问题”搅和得天天不得安生，从心里就失去了对他的尊重。隔着门板，黑小说：“你都快入土的人了，消停点不行啊？有事儿到大队部说去。”

  “老问题”不甘心：“黑小啊，快点开门，有个问题我得告诉你；不然，你就得犯大错误，你这个书记别想干了！”    

   黑小一听，有些纳闷，这个“老问题”虽让人讨厌，他可不敢这样吓唬我，也许他真有重要问题反映，先叫他家来啦啦。随着他开门的一条缝，“老问题”硬硬的挤了进来。进屋、落座、无茶、无烟、无语，把“老问题”晾在了一边。“老问题”经多见广，他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不把冷板凳当回事儿，渴了自己倒水喝，有烟自己拿着抽，饿了自己寻摸点吃的，不把自己当外人，“宾至如归” 的派头十足。

黑小也不拿正眼看他，自顾自地拨弄手机。“老问题”沉不住气了：“黑小，我听说咱村里河东边那500亩地都承包给老地主黄后起他儿啦，真有这回事？”

黑小说：“真有这回事儿，合同都签完了。这是咱县里引进的大项目，属于高科技农业，投资大概在3000万元左右。在咱村里建个太空蔬菜基地，以后村里人就不用出去打工了，农民增收有保证了。这个项目，要不是黄后起亲自出面找他儿子黄有才，恐怕就落到别的村里了，还是老人们对家乡有感情啊！不过，有个问题我得给你纠正一下，你不要老地主老地主的称呼人家，现在不讲成分论了。他解放前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只因为继承了祖上的几百亩地，在划成分的时候就划成了地主。现在到县里办事儿，县长县委书记都尊称他为黄老先生。再说了，就那时候的地主，有几个像刘文才、黄世仁那么坏的？现在有的暴发户还不一定赶上地主老财呢。”

“老问题”则不以为然：“你就是见钱眼开，没有一点政治眼光。这地承包给谁，我都不反对；就是不能承包给黄后起这样的老地主、还有他们的后代。你知道他为什么单独要河东那500亩地？我揣摩着是老黄家想算变天帐。解放前那500亩地是他老黄家的，土地改革时给他充了公，现在想反攻倒算啊！想让我们重受二茬罪、再受二遍苦。我作为一个有五十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坚决不答应！你看看黄后起那个老家伙，天天人五人六地，那里还把咱爷们看眼里？过去斗地主的时候，我一拉抢栓，就吓得黄后起跪地求饶，一枪托子就砸得他屙稀屎，你信不信？”

黑小连声道：“我信、我非常信。狗干人不干的事儿，你都能干。你是一肚子坏水，整天没事儿瞎琢磨，东抵抵西坏坏。你为什么那么仇视黄后起？老人们说，当年你一个瞎字不识，还纠缠着要娶人家的妹子，人家妹子是国立师范大学的高材生，门不当户不对，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被黄后起痛打了一顿，你便怀恨在心，处处与他作对。你还借斗地主的时机，打断了黄后起的一根胳膊，要搁到现在这个年月，就属于故意伤害，至少判你三年徒刑。”

洪大头被黑小奚落一顿，顿时没了底气。他脸上的肌肉开始痉挛，腰间的老鼠疮又在突突地跳，这疮一跳，他就疼得呲牙咧嘴、面目狰狞。单说他这老鼠疮，长了可有些年头了。起初，像个鸡蛋，后来长成了拳头大小，一生气一上火，就流脓淌水，疼得杀猪般的叫喊。也寻过不少名医，都无法医治。后来有个游走四方的和尚，看了他长得这个疮，只是摇头。和尚说：“百万人中，不得一见，俗称老鼠疮，实为连心疮，病根在肠胃，连接着心脏。施主心肠坏了，故得此病。”那时候，他还当着村里的治安主任，脸上挂不住，便想整治和尚，但还得先问问有没有偏方治好他的病。和尚说：“疮在人在，疮去人亡。要去此疮，善待过往。”他听了和尚的话，开始做点好事，修桥补路，有路过借宿的，串村要饭的，都大开绿灯，让人觉得他就是尊活菩萨。说来也怪，那疮真的就不清不白，不红不紫，不再流脓淌水了。后来，搞计划生育，对于超生、强生的进行无情打击。他率先喊出了“喝药不夺瓶，上吊不松绳”“挖出来流出来，就是不能生出来”等等极端口号，有个临产的孕妇，被他一脚踢在肚子上，孩子当时胎死腹中。从那时起，他身上的老鼠疮又开始发威了，流脓淌水不止，还散发出难闻的恶臭。村里的老中医给他开了个偏方，让他天天用茅坑里的大蛆熬水喝，隔三差五的吃几个鲜活的屎壳郎。起初，他以为老中医糊弄他，无奈疮疼得他坐卧不安，茶饭难进。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偷着试了试偏方，还真管点用，起码控制住不再恶化了。这个偏方夏天还能凑合着用，到了冬天，到哪里去找那些蛆虫，更找不到鲜活的屎壳郎，所以，他一年中还得有半年的时间和老鼠疮作斗争，他这种高寿实在是一种苟且挣扎、受不够罪就不能死。

黑小见他倚在沙发上不言语，浑浊的老眼紧闭着，牙关咬的嘎嘎作响，知道是老鼠疮又给他较上劲了，心里感到好笑。黑小拿起一本杂志，卷成筒状，故作关切地用力往“老问题”腰间的老鼠疮上一捣，说：“你还有问题吗？没事儿就先回去吧。”“老问题”被他这一捣，疼的立马跳了起来：“黑小，你个狗世孩子，你想害死我啊？”冷汗接着滑落下来，他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腰间的“小拳头”：“黑小，我今天不给你扯了，你这个熊杭杭子，没正经。我先把话撂这里，要是你不终止和黄有才的承包合同，我就霍上这把老骨头给你弄到底，我到县里上访到省里上访也得把这个理正过来。”黑小说：“你先别慌慌张张地上访，咱明天晚上召开全体村民大会进行集体表决，你看怎么样？”洪大头也来劲了：“东风吹战鼓擂，革命群众谁怕谁？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是老党员、老革命、什么牛鬼蛇神我没有对付过？”黑小也不让他：“你是老问题、老顽固、老鼠疮、老坏水，老是作恶就是不死；你要是把这个项目搅黄了，全村里人都得拿屎汤子灌你！”洪大头不再犟了，因为老鼠疮的威力太大了，他一辈子啥也没有怕过，就怕这个老鼠疮了，他万分沮丧地走出了黑小的家门。

洪大头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走回家，一头栽倒床上，鬼哭狼嚎不止。自从他老伴过世，他就孤身一人过活。四个儿子，就老大说上了个疯疯癫癫的媳妇，三个小儿子都打了光棍，现在也不知道流落到哪儿了。也许是天理昭彰，疯媳妇就给他不对眼，见一面就骂他一回，急了眼还会摸石头砸他，吓得他不敢照面。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从床头的尿罐子里找到了存着的屎壳郎，像吃药丸子一样，大嚼起来，一口气吃了七八个，他的感觉渐渐地好起来，钻心的疼痛消失了。他开始昏昏地睡去，乾坤好像倒换了，眼里汪着冰冷的泪花。

第二天晚上，全体村民大会如期召开。黑小专门请来了镇委书记，县委书记，还有黄后起父子俩。

黑小主持会议：“各位村民，我们村里河东500亩土地已经承包给黄有才的汶河土地开发公司，租期为二十年，每亩年度租金为1200元，土地用于发展有机蔬菜种植，符合国家土地使用政策，合同于3月4日签订，并通过了县公证处公证。本年度的土地承包款，已经划拨到了村里集体账户上，麦收完了，就分发到出租土地的村民手里。对于此，村里有几户村民提出了不同意见，特别是洪大头同志感到不理解，今天我们特地请来了县委高书记，镇委吴书记来参加我们讨论表决，希望大伙各抒己见，说说大伙真实的想法。”

一提洪大头，会场上立即炸了锅一样沸腾起来，骂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在河东有地的几十户村民都自愿参加土地流转，外出打工，顾了家里，顾不了外头，有的土地已经撂荒了。以自己为个体的种植，收益很少，不如把土地承包给开发公司划算，他们生怕有人从中作梗，使已经签订的合同成为废纸一张。在河东没有土地的村民也盼望着把自己的土地承包给开发公司，唯有“老问题”提出的反对意见与众不同。就此，县委高书记专门作了解释。

高书记说：“洪老先生反对把河东的500亩土地流转给黄有才的汶河土地开发公司，这里边牵扯到历史的因素在里边。他说，河东500亩土地，解放前是老黄家的，土地改革时归了公，我了解过，这是事实。当时，实行土地改革，实现了土地国有化，这是当时政治经济的需要；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家为了提高农民种地的积极性，解放生产力，搞了第二次土地改革，取消了人民公社，分田到户，大大推动了农村经济的发展。现在，为了更进一步促进农村经济发展，顺应历史发展潮流，我们尝试着搞一下土地流转，这是民心所向，与时俱进，值得突出和强调的一点是“土地国有制”是不容改变的，不论谁开发利用，都有“使用年限”。所以，要我说啊，是你洪老先生思想认识上存在偏差，至于你说的变天账啊、二茬罪、二遍苦啊，都已经成了历史的尘埃。邓小平同志提出的“一国两制”的伟大构想，收回了香港和澳门，我们党有足够的政治智慧应对错综复杂的国际国内形势。今天，我来此的主要目的，就是要给大家交流思想，提高认识，今天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土地流转问题，只要符合民意，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讲到此，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黄有才代表汶河土地开发公司表态：“能回家乡开发土地，干事创业，感到非常激动。我们先期投资1500万元，开发河东的500亩土地，建成太空蔬菜基地，后期在再投资2000万元，把河西的1200亩土地开发建设成国家有机烟草种植基地。一期工程，本该3月份动工，考虑到再有两个多月就要收麦子了，快到口的粮食不能毁了，希望大家安心地收了这季麦子。再者，地边地沿上的树木，已经成材的可以砍伐，还没有成材的，本公司全部收购……”

这时，不知台下谁大声喊了一句“黄有才好样的！”顿时，群情振奋，喊声一片。“老问题”这一会也没再提出什么问题，也没人注意他是啥时候离开的会场。

不几天，洪大头的老鼠疮竟然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小拳头”好像熟透了，脓水流完后，没在恶化，疮疙瘩渐渐地瘪下去，在腰间枯萎成一个黑洞。他时常念叨：“土地流转，土地流转，思想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