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是通过萧穗子的旁白来讲述故事的。这些旁白作为最明显的线索,勾连起的是对整个往事的巨大情怀。支撑这巨大情怀的感情包含了战友情,姐妹情,男女情,以及对年轻时代的缅怀之情。芳华易逝,此情可追。但这些旁白只是明面上的主线,情怀只是显眼处的悼念。而真正的男女主角是刘峰和何小萍,他们遭遇的苦难是真实的,是细微处迸发的,是能真切传达给观众而不能用“情怀”这样笼而统之的字眼概括的。旁白旨在制造一个明显、虚设的情怀,而男女主角的故事却在暗中传达真实的情感体验。
作为一种表面的情怀是展示给别人看的。正如文工团的教练教导的,舞蹈需要正确的表情,伟大领袖逝世了不能满脸笑容地跳舞。生活就是舞台,生活中需要面具正如舞台上需要特定的表情。文工团的青年并非不够真实,只是他们的生活真实是建立在巨大的幻象上面——那是整个时代的革命幻象,是意识形态造就的巨大幻象。
在折衷的旁白中,萧穗子曾揭示过幻灭造成的冲击:丁丁承受不了幻灭。丁丁的生活在多大程度上受到幻象的影响?我们当然不能说她在和刘峰的交往中,在和萧穗子等室友的相处中,在听邓丽君歌声的感动中,她是不真实的。电影前半部分努力在营造这帮文工团青年的真实生活氛围,他们之间的小玩笑以及种种丰富细节都是真实的表征。但伴随着伟大领袖的逝世,时代在暗涌中向前推进时,那些真实的细节很快随幻象的坍塌被掩埋下去。那些建构在幻象上的真实情感是容易被背叛的,丁丁的背叛正是因为她身处幻象之中而无法意识到自己的脆弱,等到她意识到幻灭,却又无力承担幻灭的恐惧,只能选择背叛和逃避。她看上去是个明哲且识时务的人,实际上,她是没有自我的人,她是跟随意识形态游走,任时代潮流裹挟,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而只是看着别人要的她也想去要的人。
如果刘峰明哲且识时务当然会有个“光明”的前途,而不至于被送上前线。他只需要在保卫科审查时撒个谎,承认没做过的事,有个好的态度就可以了。但是他不能,他不能自欺生活。在一个虚假的年代追求真实就要面临种种苦难,从这点看,任何苦难都是最真实的表现。他从没想去过一种好的生活,没有苦难的生活,他只是努力去过最真实的生活。刘峰和何小萍,他们最后能坦然面对生活,是因为他们曾经都有面对现实,做最真实的自己的勇气。幻象之上的生活不过是表演,这种生活不能锻炼出一个人的勇气。那些从革命年代的幻象过渡到市场经济的幻象下的文工团高干子弟,他们在幻灭中没有意识到真实的重要性,而是迫切需要一种幻象代替另一种幻象。真正的情怀不该是虚假的情怀,而应该是建构在真实情感上的情怀。在刘峰和何小萍来到烈士陵园的纪念中,我们体会到的真实情怀,是远胜于萧穗子旁白中提及的各种老友聚会上追忆的情怀的。
电影最后似乎想通过一种道德的视角划出好生活,从而确定谁的青春是更耀眼的芳华。萧穗子在旁白中提及那些芳华已逝的老友,尤其突出刘峰和何小萍的晚年安详、幸福。这似乎要说明,过一种无愧于内心的真实生活,才是好的生活,他们的青春才是最耀眼的芳华。但萧穗子的这种提法蕴含的道德性,无疑是出于对他们二人的误解——他们只是过合乎自己价值的生活。何小萍在文工团遭受的排挤早已让她对集体生活中的道德感寒心,刘峰也不可能在现实中寻找到道德的天平——合乎他们价值的生活就是最真实的生活,最真实的生活在一个虚假的社会就会被指认为不道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