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作响的三轮载货摩托引擎声,嘈杂交织有如麻花绳的叫卖,蔓延在深色不锈钢窗边如丝绸般的绿影,一月底湿润的寒气,一齐套在我的头上,钻进我的五官。这便是“忙”留在我脑中的记忆。
搬进新小区之前,我家在执法局公寓,也就是俗称的“城管”住宅楼住了好多个年头,我的整个童年包括少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那是一个U字型的90年代老式连体楼房,外墙铺满了白蓝相间的小马赛克砖,突出墙表的是一方方稍显锈迹的栏杆窗。远远看去倒像是块白色的巨型U状磁铁,轻松地吸附着棕黑色的铁屑。磁铁旁边有个农贸市场,每天清晨自然少不了定时的人声闹钟。 而到了临近新年的某个夜晚,具体何时我倒记不大清了,12点不到便有一大拨批发菜贩开着三轮摩托纷纷涌入楼下的市场,木板铺就的货架上放满了一篓篓新鲜的蔬菜。可怜了我的卧室,窗户向着市场的方位,首当其冲地成了名副其实的隔音间。
反正睡也睡不着,有一夜我便好奇地趴在窗沿观察一番。市场由几栋四、五层高自建楼下的铺面及过道组成。其中一栋的二楼拐角处,还安置了一支大功率的方形路灯,彻夜发散着荧绿色的光芒。那晚刚好有些雾状小雨,一大片绿色在空气里摇摇曳曳,洒在橘红色的砖墙上,倒把它染成了泛黑的岩石,要不是有嘈杂的叫卖声相伴,倒像是公园里哪处水池里点亮的景观灯。那些做批发的菜贩守着各自的地盘,多年的经营似乎使他们形成了默契,俨然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刚到的便双手提着铁丝编就的菜篓,将其陆陆续续从车上搬了下来,隔着老远似乎都能听到货架上的木板如释重负的叹息。到了有一会的则有忙着与市场的常驻菜贩一来一回抬价砍价的,也有谈拢了价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那光景好似一庞大的蚁穴,看似流动而杂乱,实则秩序井然。
但夜灯下忙碌的灵魂再挥洒汗水,也许就只是无望的忙碌罢了。既然终会消泯于虚无,手推巨石的即便是西西弗斯,有的也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运动而已。当沉重而无法推脱的宿命真的找上我们时,行动真会如言语般有力么?人并无什么不同,区别只在于是否亲历而已。而在追寻快乐与摒弃痛苦之间,几乎所有人都会选择后者。人身为人,除了忙忙碌碌奔向尽头之外,难道就真的一无所有?
我家阳台的斜对面住着一奇特的阿伯。白天上班,晚上10点多总会去到一处“桃花源”。我们这栋大磁铁的顶部有一处仅有六楼高的平台,摆放着阿伯栽种的盆景,更令人称奇的是,他还在那养了一堆鸟。我第一次到那儿的时候,不由得联想到八旗子弟的后花园,可听说阿伯也只是一名平凡的职工,甚至都不是执法局的内部人员,他究竟是怎么说服负责人的我也不大清楚。总之,这里几乎是他忙碌的尘世生活里唯一的一处精神家园,当我看着他在橘黄色的白炽灯光里移泥送水、捡豆喂鸟时,尽管看上去也是忙碌的,却另外有一番闲散的意趣在里头。因为无用吧,当人愿为无关功利的卯足了劲时,他便自然而然有了体面而闲散的光彩。
忙碌固然是无意义的,但有了有别于尘世的方向,自然也就被赋予了别样的意义,甚至也会因闲散而有了美好。“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薛宝钗只说对了一半,这两样并不冲突。除开贾宝玉那样的富贵闲人,凡夫俗子还有另一种归宿。肉体固然是在土地上深深扎根,昼夜不息而日趋忙碌,但灵魂却依旧能摆脱依附,而闲散悠游于天地之间,只要能在土地之外找到能汲取养分的所在,不管是宗教、艺术,抑或只是不失文雅的小癖好。
生命的真相是荒诞而狰狞的,甚至无所谓狰狞,只是面无表情。所有的西西弗斯都在叹息,但还是要为灵魂保有脱去疲惫而轻松欢笑的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