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征稿(都市)《骗子》

就像某些事情,到最后才发现,其实一开始就错了。然后错了很久、很久。这种错的方式有点像一句成语,「随波逐流」。但仔细推敲又不相似,波是随了,但自始至终没追逐什么。


§2015,夏

之华每天收拾一点行李,为即将前往上海做准备。别人问他去上海做什么,他都说「去工作」。他心底真这么想,就是工作还没找好,他自忖能力不差,到当地再找应该行得通。

一部电影的剧情萦绕在之华的脑海里,莱昂纳多和汤姆.汉克斯主演的《猫鼠游戏》。加入FBI的前诈欺犯穿上机师制服,貌似要重操旧业。FBI特工没有如之前追捕逃犯一样阻止他,而是告诉他,「我知道你会回来,瞧!没有人在追你了。」

之华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只被猫追逐的老鼠,但他不是老鼠,也没有人在追他。所有的人都为他的上海奋斗之旅给予祝福,却没有人察觉到,之华需要的不是祝福,而是有人真真切切的理解他。

照着自己拟好的清单,胡乱整理一阵行李,之华的内心又烦躁起来。看时间,正午十二点刚过,又到了去老猫咖啡店报到的时候。

老猫长得像吴孟达,为此他留了一头长发,蓄了胡子。过去他曾经留过平头,但反应不好,像是专门给黑道谈事情的想象空间。

「你还要再来一杯吗?」看之华坐了好半天,老猫问。

「不了,今天已经喝两杯咖啡。」之华回答。他其实还能喝,但他还是出于习惯,客套的拒绝别人的好意。

「你下周就要去上海打拼(台语,奋斗的意思),听说那里咖啡卖得很贵,尤其是单品,你不趁现在多喝几杯?」

「有道理。」之华心想,但他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无论去哪里,适量才好。」

「像你这么节制的年轻人不多了。」

「我不年轻,都快三十了。」

「就算三十好几,还是很年轻。」

老猫比之华大十岁,他的笑总是真诚的像个孩子,这让之华觉得跟他说话很安心、很放松,但也藏着一丝妒忌,妒忌他为什么可以大大方方的说出自己的心底话。也许是有些人的心底话像棉花,触碰起来很舒服;有些人的心底话像针尖,不说是为了保护彼此。

「原来我是羡慕棉花的一根针」,想到这里,之华更加惭愧于自己的渺小,因为针尖确实个头不大。

惭愧就像一个洗澡留下的头发,总能堵住一个人想一吐为快的冲动。

去上海,还是离开台湾,两者看起来没区别,实则是两种不同的态度。别人都觉得之华属于前者的集团,但之华自己觉得更像是后者,只是寻常人不会发现他内心的消极退缩,他喜欢摆出乐观主义的样子,这是他从事心理咨询行业的习惯。

做为心理咨询师,之华信赖心理咨询这个行业,也以助人走过心理困境为荣。此刻,他却犹豫该不该找一位咨询师,在这个彷徨的时刻帮助自己。

他打开手机通讯簿,里头认识的同行,他都无法完全信赖。虽说守密是心理咨询的第一要务,实则又有几位咨询师能真正忍住八卦别人的冲动,更何况今天八卦的对象还是同行。

手机屏幕,在之华手指停滞时,几度关闭画面,又被开启。就像关了空调嫌热,开了空调嫌冷的房间,考验一个人做决定的勇气。

「你是在犹豫该不该打给她吗?」老猫把之华从十字路口拉回来。

「她?」之华愣了半饷,意识到老猫指称的那个身影。

纤细、瘦弱的女子身影,随着之华的视线移开手机屏幕,渐渐清晰。



§2012,秋

卲琦是之华的前女友,一位150公分出头,去过四十几个国家当背包客的人类学研究生。

之华想念起卲琦的眼睛,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乌黑而深邃的眼珠子,就像两个黑洞,能够包容一切,同时吞噬一切。你不知道黑洞的尽头有什么,就像之华始终看不透卲琦如何看待亲密关系。

同样是渺小的个体,卲琦是一艘独桅船,在汪洋大海中坚定面对人生的浪涛,永不沉默的一块鹅卵石。

之华把握不住她,在卲琦面前,之华感觉自己不只渺小,而且卑微。

爱会让一个人卑微至尘土,但强烈的自卑感,也会让一个人忍不住撇开对另一个人的视线。视线与视线交会需要足够的勇气,去接纳自己被看穿,衣不蔽体带来的凉意。

之华难以忘怀与卲琦的过去,在于相识之初,两人凝视彼此的角度和现在截然不同。

三年前,他们当时就坐在老猫的咖啡店,老猫把两位独自喝咖啡的男女凑合在一块儿。

之华刚考上博班,并且得到一间专科学校的讲师兼职,他相信这是踏上人生高点的第一步。

卲琦是他同乡,同样在台北读书的硕士生。

她不善于化妆,一张嘴溜溜的涮着生活中一些小事,对未来的憧憬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以及能否实现梦想的自我怀疑。

之华能用过来人的经验解读卲琦,给她意见。

「我想要去世界各地旅行。」

「这是妳的梦想吗?」

「对啊!我们老师说做人类学,不到当地人生活的地方,学习体会他们的文化,永远做不好人类学。」

「你好像经常引述老师说的话?」

「我们老师很厉害的,牛津毕业的博士,一年有一半的时间在南美洲做项目。」

「你所谓的厉害,是学历高吗?」

「不是啊!是一个人懂得自己为什么而活。」

卲琦这句话抓住了之华的目光,他们互相留了Facebook,有过几次约会,在上床之前,他们确定交往。没有浪漫的惊喜,是在一间电影院的门口,他们聊着刚看完的伍迪.艾伦新片《蓝色茉莉》。

「为什么女主会遗忘自己曾经出卖老公的事呢?」卲琦要之华从心理咨询的角度响应问题。

「有时候当人们很痛苦,就会把痛苦的回忆埋藏到潜意识的深处。」之华很习惯,也很喜欢卲琦向他提问的时刻,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位教师,而且是一位跟年轻女孩约会的教师,这多了一份挑动禁忌的快感。

「可是那份痛苦还是存在,对吧?」

「人的心理是很复杂,也很精巧的装置。我们称这种改变回忆的方式为『解离』,这种解离的状态,从正面的角度看,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

「好像猴子。」

「啊,猴子?」

「记得小学国语有一课讲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课本图片就是四只猴子,有的遮住眼睛,有的遮住耳朵、嘴巴,还有一只抓着自己的双臂。」

「我懂妳的意思了。」之华觉得卲琦的想象力好可爱,露出嘉许孩子的笑容。

「为了保护自己,而失去自由,这种自我保护有什么意义呢?」

与「自由」两自挂勾的发言,随着卲琦读研究生,逐渐多了。之华感受到卲琦内心的核子反应炉逐渐开始运作,只是那时,他没想到卲琦的反应炉最终装进了他的独桅船。

卲琦申请到德国海德堡大学交换一年,临走前半个学期,之华和卲琦没有腻在一起,试图榨干对方一点近在咫尺的爱。

至少在之华眼里,他们从男女朋友,心照不宣的退回过去彼此熟悉、彼此关怀的好友阶段。他们还是生活中彼此的伙伴,唯独伙伴关系中不可或缺的成份,与台北的物价同步,随着时间稀释了浓度。

表面上还是100块的友情面额,实则和相识之初能换取到的一个笑容、一个拥抱、一个吻都不再那么深刻。转头不问缘由的那些亲昵的零碎举动,开始需要提出邀请的一方拿出理由。

「为什么吻我?」

「这里有人,不好吧?」

听到「不好」两字的频率高了,之华隐约意识到,和道别有关的那两个字终要来到。

后天飞机,卲琦房间堆满纸箱,这是她交换学生半年,预计要先寄回老家存放的东西。

「东西还真不少。」之华对卲琦说。

看着眼前堆着老高的箱子,之华想起自以之前从台北东边搬去西边,一个人打包的疲倦,他佩服卲琦一个人完成工作的意志力。这时,一个念头穿透了他的脑袋,也穿透了他的心,这些箱子堆得太高了,以卲琦的身高,堆到比自己的头顶还高,未免不合理。

之华犹豫该不该问,卲琦倒是若有似无的开口:「看你最近期末报告很忙,怕打扰你。昨天有个学长来帮我整理,不然现在搞不好还在打包呢!」

「昨天白天,还是晚上?」

「傍晚。」

之华记得昨天六点多,传了讯息问卲琦要不要一起吃饭。卲琦到十点多才响应「已经吃了」,五分钟后讯息以「我要睡了」结尾。这中间,之华推测卲琦大概忙着和学长一起打包,这个场景想起来很合理。

「后天我送你。」

「嗯。」

「你爸妈会来送你吗?」

「最近工厂事情多,他们得在昆山盯着。」

「大环境不好,这也是不得已。」

「大家都这么说。」

卲琦的父母是万年台商,只有她一个人在台湾独自生活。高中以前,卲琦都是在昆山读书,台商学校规定要住宿,尽管离家不远,她也跟着住宿。每年寒、暑假,她会到昆山和爸妈住一阵子,和他们去上海、南京、杭州等地走走。她能记得每年和父母见面的次数,因为次数少到不容易被遗忘。

两个人都累了,他们躺在卲琦床上,窗外偶尔被几声台湾都市特有的机车排气管声响划破,寂静的时间很长,好像这个夜晚没有尽头,连带的两个人要说再见之前的等待期,也显得特别长。

「抱我。」卲琦嘟哝说。

卲琦喜欢之华抱着她,对于这个男人的观感,她说不上来,平淡无奇的一个学生,身子不算特别结实,但就是有点肉,抱起来才舒服。三年来,她感觉自己成熟多了,就像每一年和父母见面,她都觉得自己成熟多了,不再是孩子了,可是她还是渴望睡前能有一个温暖的拥抱。

「是习惯了吗?」卲琦问自己。

离开台湾之前,她的思绪不乱,就是涌出许多奇异的念头,她没办法控制自己,只能告诉自己:「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想那么多干麻。」

抱着卲琦,之华看不见她的脸,他其实有点害怕看见卲琦的脸,害怕和卲琦四木相接。他习惯卲琦在夜晚向自己吐露内心的脆弱,要他提供温柔的臂膀。可他并不习惯表现自己的脆弱,去向别人要求温暖。

之华想起他的好朋友,学长简熊。

简熊是系上的传说,他特别喜欢跟老师辩论,经常辩得老师哑口无言。表面上的情况听说确实是如此,实际上从大学认识到现在,之华知道简熊和老师之间发生的这些矛盾,不在于他怀抱超乎寻常的抱负,梦想做一位不容于世的知识分子。说穿了,简熊有躁郁症,发作起来就算碰上警察临检,他也敢跟警察起冲突。

老师不和简熊争辩,在于老师们都知道简熊的病。

大家都让着简熊,之华也让着他。或者不能说让,就是随简熊发牢骚什么的,之华也不太在乎。简熊对人总说实话,他控制不住自己,大多数人都被他吓跑了,唯独之华还在。因为之华发现,简熊总对人说实话,他面对简熊也能说实话,而且简熊会给他真实的回复,一点不敷衍他。

之华希望卲琦跟他说实话,但他知道卲琦不会跟他说,所以他也不想问。即使卲琦会说,之华也不会问,他不敢,所以他假设卲琦不是一个诚实的人。

在之华眼里,世界上没几个诚实的人,除了简熊。

「之华,你会想跟我分手吗?」卲琦说得含糊。

「妳说什么?」之华真没听清,问卲琦。

「我们分手好不好?」

「为什么?」之华猜想,卲琦跟我提分手,是因为她马上要去德国交换学生,异地恋很辛苦,她不想那么辛苦。

「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很辛苦。」卲琦所说,之华听了觉得和自己猜想的差不多。

「我怎么让妳辛苦了呢?」

「你什么都不说,我不懂你,经常要猜你在想什么,我好累。」

「哪有!你想知道什么,只要妳问我,我哪一次没告诉妳。」

「你只有回答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才会老实说。真正重要的问题,你就装。」

「哪有这回事,不然妳举个例子。」

「你有打算娶我吗?」

「我们都不到三十,还是学生,谈结婚太早了。这不是我不愿意回答妳,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就是我觉得好累的地方,你说你不知道。可能你真的不知道,但你不知道,谁知道?你不认真想,当然没办法认真回答。我想跟一个有计划的人在一起,而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想的人在一起。」

「妳这什么意思?学生拥有的东西就那么简单,我还能变出什么想法,就算我说了,那也是骗人的,虚构的。妳想听一个人虚构出来的东西吗?」

「我想。」

「卲琦,妳知道妳这话听起来很傻吗?」

「我很傻又如何,我知道我想干什么,也知道我不想干什么。可是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因为你什么都不认真想。」

「可能我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我没你聪明,台大学霸。可是这不等于我装了,妳说我『装』,感觉好像我欺骗妳。」之华可以接受别人说他无能,说他笨,说他丑,但他不能接受自己被说成骗子。

「你喜欢吗?」

「喜欢。」

「多喜欢?」

「很喜欢,不然我怎么会跟妳交往,怎么会在乎妳说的话。」

「你骗人。」

「我怎么骗妳了?」

卲琦微微挪动了她的身子,让贴在之华胸口的脸侧向另一边,说:「妳每次回答我的时候,眼睛都在看着其他地方。你读心理的,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一般人,之华会说:「读心理,不等于会读心术。」但这些话卲琦早听得够多了,并且因为和之华交往的关系,卲琦读过不少和心理学相关的书。

这个夜晚和之华原本预想的不一样,他本来想和卲琦一起过夜,两个人肯定会作爱。卲琦的月经刚走,可以不戴套,肆无忌惮的冲刺。可是这个夜晚显得很荒凉,不像睡在一个堆满纸箱的房间里,倒有种倒卧于荒漠的遐想。

之华想起不久前才去了敦煌,此刻情景真有点类似雅丹高地,全被调成同一种色调的沙漠上,无数石柱林立,有的像金字塔,有的像人面狮身像。他是二月去的,冬天,零下三十几度的刺骨寒风,让整座石林更像一座埋藏无数传说的迷宫。

堆满纸箱的房间,它们的主人是否也遗留了什么秘密。昨天那位学长,他真的只是帮忙卲琦整理行李,还是他们也在这张床上做过爱。这么一想,也许有好多人都在这张床上做过爱,好比卲琦的前男友,或者在自己认识卲琦之前,他曾经在English Corner认识的法国留学生。

「墙边那个垃圾桶,丢进过多少保险套呢?」之华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有趣极了,他觉得这真是一个人类学的好题目,探讨「被女大学生抛弃之保险套后半余生」。

之华露出欣喜的微笑,他觉得自己实在太有创意了。他的胸口因为憋笑而震荡,卲琦说:「唉,你又在想些不正经的东西了。」

「这个世界因为不正经的东西才有乐趣。」

「然后呢?这些乐趣能带给你什么?」

「乐趣一定要有目的吗?」

卲琦摆脱之华的手臂,坐起身对他说:「你想作爱吗?」

「还好。」之华这两个字说得含糊,如果不是卲琦对他的声调很熟悉,换一般人肯定听不懂他说什么。

「那你走吧,我想一个人睡。」

一个问题哽在之华的喉咙,他不确定该不该问出口,「后天还要我去送妳吗?」




卲琦离开台湾一周后,之华到简熊的研究室找他聚聚,结果简熊也要走了。

「我要去美国了。」简熊申请到美国博班奖学金,兴奋的像个孩子。

「芝大,还是哥伦比亚?」之华也很兴奋,问道。

「芝大。」

「为什么选芝大?」

「因为他们给我全额奖学金,不然我肯定去不了,美国读书太贵了。」

「原来不是因为《无耻之徒》。」

「哦哦哦,那也是原因之一。」之华和简熊的共同语言之一,就是一部名为《无耻之徒》的美剧。这部戏描述芝加哥贫民区,一个监护人失职的家庭。家中的兄弟姊妹必须紧密结合在一起,才能对抗现实残酷的社会。

之华喜欢剧中,每个人游走在社会边缘的生活方式。

简熊喜欢剧中,那个得了躁郁症的母亲,还有那个遗传了母亲躁郁症的弟弟,他们把整个家搞得一团糟。但因为他们有病,所以没有人会怪他们。

他们坐在校园里头,靠着图书馆旁边的一处木头桌子,之华手上拿着啤酒,和简熊手上的可乐碰了一下。

简熊不喝酒,因为他天天都在吃药,酒精配药物绝对不是维持健康的好选择。他是个十分注重养身的处男,老担心自己的身体随年纪走下坡,导致还没脱离处男就嗝屁之类的悲剧。

「卲琦飞走之前,你们有没有激烈的打炮啊?」简熊猥琐又害羞的样子,让之华暗暗好笑。

「没,她走前遇到月经,月经之后我们没作爱,她就飞走了。」

「多可惜啊!一年不做爱,你不怕蛋蛋爆炸?」

「卲琦跟我分手了。」这话说出口,之华自己也不确定,他们其实没真的说要分手,只是一个礼拜以来,他们都没跟彼此联系,就像以后再也不会联系。

「兄弟,对不起。」

「没事,这样多好。这一年我不用忍了,想找哪个妹子就找哪个妹子。」

「你真是一个爱逞强的人。」

「连你也要教训我吗?」

「卲琦教训你了?」

「她说我是骗子。」之华把那个晚上,卲琦跟他说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达给简熊。说完他觉得挺舒畅的,简熊是他唯一一位能倾吐心事的朋友,他也确实需要倾吐心事。当他说完,他更加迷惑于卲琦对他的评价,为什么卲琦要那样说他,就像自己跟他在一起是受了他的欺骗。

「你觉得自己是个骗子吗?」

简熊的问法,让之华微微动怒,在他听来简熊和卲琦好像是一国的。可是之华没有反驳简熊的话,他感受得到内心有一部份的自己,不断怀疑自己。怀疑自己是不是跟卲琦说的一样,自己是个骗子,而且一直活得没有想法,就像其他因为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所以才选择要读研究所的那些人。

之华自认自己是个有想法的人,他的老师都认为他能担当大任。他知道自己聪明,有能力,但也清楚自己一直靠天份吃饭,所以他的成绩始终算不上尖子,浮沈于中段班,并给所有人一种「有天赋,有未来性」的印象。

在人生的每个十字路口,有些人能看见远方的路,好比卲琦,她能选择台湾和大陆的家,她有能力离开台湾去德国读书。又好比简熊,他有躁郁症,还是个三十处男,可是他选择出国读书这件事,坚决的宛如生来就是为了走这条路。

当之华认真开始思考自己有可能是个骗子,他渐渐明白卲琦说的话,他迷茫不已,就像允许自己无知,或许正是一种欺骗。无知的怀抱「明天会更好」之类的虚幻愿景,这种人谈不上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乐观主义者能够在困境中看见光明与希望,饱受人性的考验下仍相信爱的美好。

之华什么都不是,他只是盲目活着,他曾经拥有的自信,在于他离社会很远,离混口饭吃的日子也很远,所以他可以表现的无关紧要,因为他是孤独的一个人在生活,当其他人走向社会的大磁铁,他则在想象的大海漂浮。无视自己的皮肤正在失去弹性,天真的液体洗去了他的青春,直到他通过水面反射的倒影,看见自己的苍老。

曾经之华认为简熊是个幼稚的家伙,可是现在他却好像一夜之间成长的比谁都快。他落后给所有人,他才是幼稚的家伙。

「也许我真的是个骗子。」之华说这话时,感觉手上的啤酒瓶一下子变得好沉重。

「当骗子的感觉怎么样?」简熊问。

「平常挺好的,当我没发觉自己是个骗子的时候。」之华

「你一直在骗自己。」

「学长,你这是问句,还是直述句?」

「八分直述,两分问句。」

「那你是十分处男。」之华又被自己的话逗乐了。

「学弟,你总是在这个当口转移话题。」这句话刺中了之华的心,就像卲琦那晚也曾那么说他。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回答?有些事情,就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如果勉强去回答,那不是骗人吗?」

「你可以不用马上回答,可以过一阵子才回答,但那跟转移话题不一样,转移话题就好像在跟对方说『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却又不承认』。」

「这听起来好像不是欺骗,倒像是懦弱。」

「我认为不矛盾,这世界上还有比懦弱的人更会欺骗自己的吗?」

半年后,简熊飞走了,之华有去送机。

简熊的爸爸、妈妈,还有两个姊姊也去送机,他们一起在桃园中正机场,看着简熊带着笑容进入海关。

之后,他们开车送了之华一程,坐在车上,他想以后还会有多少机会,能够让别人送自己一程?总有一天,他得自己帮自己上路。



§2016,夏

老公寓换过无数房客,也换过无数次锁。

之华手上拎着一大袋刚从超市买的日用品,一手拿着装满数据的公文包,有点狼狈的从口袋掏出家门钥匙。新换的锁,没有旧的好用,他顺时钟、逆时钟都转了几遍,才顺利进入家门。

他把东西扔在进门的厨房走道,先把皮鞋换成拖鞋,然后将上衣跟裤子全除掉,扔进洗衣机,把自己进入降温的绝佳状态,然后回到厨房把今天买的东西,一件一件摆进冰箱、橱柜等属于它们的地方。

手机响了几声,是咨询机构同事打来的。

发话人是赵芸,跟他一样到上海工作的台湾人,只是赵芸出身社工背景。

「出来散步吗?」赵芸的声音清脆而爽朗,精神再不好的人听了都会有所振奋。

「妳还有力气散步啊?我累了一天,晚上还得准备明天出差的行李。」

「一下子就好,我正好在附近。」

「妳不是住浦东吗,怎么跑长宁来了?」赵芸提出的条件,让之华难以拒绝,话锋一转,给了两人继续「谈判」的空间。

「同事推荐愚园路的发廊不错。」

「说来好笑,妳头发都做完了,我才刚到家。」

赵芸来电那一瞬间,之华就想跟她见面了,一个人在上海讨生活,日子比台北辛苦多了。物价比台北高,租房的开销更是足足比台北贵一倍。现在不比二十年前,台湾人在大陆一线城市早已没有任何光环。

没有光环,意味着没有想象。没有想象,意味着没有谎言,无论善意或恶意,大家都无法倚赖想象去讨便宜。

一个台湾人来到上海,他必须跟各地踊进上海的异乡人竞争,这个道理其实到任何城市都一样,只是台湾可能更客气一些,拒绝应聘的方式文雅一些。

随意在愚园路走了一会儿,赵芸谈起高雄的男朋友,以及客户介绍的对象。

「张总不知道妳有男朋友吗?」

「不知道,单身有单身的优势嘛!」说完又补了一句:「只有你知道。」

赵芸做企业EAP,跟几间公司的HR都挺熟的,一些模糊的遐想空间,对增进关系有微妙的帮助。之华明白,成功的代价难免要带一点谎言。

「要不要上我家喝杯咖啡。」

「好啊!」

谎言的背后是套路,套路背后倒不见得都是谎言。

赵芸不喝咖啡,之华也不是真心想邀赵芸喝咖啡。

他们心中有默契,等待一个借口,去实现这个默契成形。他们睡了,这是赵芸和之华默契成形的姿态。

「咖啡。」做完爱,之华起床冲了一杯咖啡,递给赵芸。

赵芸啜了一小口,说:「这么晚不能喝多,不然会失眠。」

「没关系,妳可以整夜在这里闹。」

「你不介意女人在你家过夜吗?」

之华摇摇头。

「不知不觉,来上海将近一年了,你有什么打算?」

接过赵芸手上的咖啡,之华喝了半杯,坐在她身旁,说:「我每个月固定存钱,加上台湾爸妈帮我保的储蓄险,再半年就到期了,我打算拿这笔钱贷款买房。最近跟朱扬、洛洛那几个美国回来的咨询师,我们商量要不要自己搞个工作室。他们最近在看场地,我想跟他们合伙也不错。」

之华絮絮叨叨的讲了未来一年到五年的规划,赵芸听得眼睛一亮:「我身边也有其他台湾朋友,相较他们过一天算一天,你的生涯规划简直具体到不能再具体了。你一直是这么有计划的一个人吗?」

「计划这种事情,就像工作日志,写好了,尽力去完成,生活起来心底踏实。」

之华吻了赵芸一下,接着把咖啡杯收拾到厨房。他站在流理台清洗杯具,耳畔听见赵芸哼着轻快的歌,他收敛起嘴角,对于自己方才那番高论,心底清楚说的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工作这一年,之华确实变得更诚实,他对自己诚实,无论面对自己的软弱或欲望。他认清自己胸无大志,只想轻松度日。不过和当年相比,他不再是那个被卲琦问倒的研究生。他随时准备好一套说词,不给别人怀疑他懦弱,将他归为生活空虚,缺乏实际的那一类人。



一早,赵芸上了出租车去公司。之华拉着登机箱,坐上预约好的专车,不到半小时便抵达虹桥机场。

在航班信息的屏幕前,之华半天找不到自己的飞机班次,他走到航空公司柜台,询问下才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他手上的票买的是浦东机场出发的航班,而非虹桥机场。

原本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之华计算时间,料想国内线的飞机反正经常误点,如果马上跳进一辆出租车,还有两三成机会赶上飞机。

「之华!」

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之华,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竟然因为跑错机场,而在异乡见到久别的前女友。

卲琦还是一身随时拎包,就能立马出发去旅行的打扮。

之华订了下一班飞机,和卲琦在星巴克找了个位子,友善的分享起互相缺失的生活进展。

「老猫咖啡还在吗?」卲琦捕捉着和之华的过往。

「还在。唉!妳一提,我又怀念起老猫特制的冰滴了。」之华觉得自己花钱喝星巴克,简直是对咖啡人的一种亵渎。

「现在就是专心做咨询,还忙什么其他的吗?」

卲琦的问题,让之华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这一次他可不会在让卲琦有机会攻击他的软肋。他充满自信的,把前一晚和赵芸说的五年计划,以更成熟的口吻向卲琦陈述。

「这下妳可知道我变得不一样了吧!」之华心底闪过卲琦可能有的种种反应,可卲琦的反应偏偏是他最不想见到的那一种。

卲琦舔了一下嘴上的奶泡,说:「当年你什么计划也没有,结果现在你成了一个脑中有五年计划的上班族。我当年有好多计划,现在我觉得随遇而安可能最适合我。只能说,我们都变了。」

咖啡店内的登机信息屏幕刷过一轮,卲琦不时注意,说:「我们还能聊半小时。」跟着失笑:「对了!」

「怎么?」

「当年你没来送机,现在你有机会补上这个『遗憾』了呢,命运好好玩。」

他们对彼此微笑,往昔美好彷佛仍是昨日。

之华内心上演的是另一幕戏,2012年的夏天,他在中正机场。尽管知道自己和卲琦不会有未来,只希望两人最后一次相见能心平气和,而非不欢而散。

但是他看见了,看见卲琦身边有一位陪伴她的人,那个人他见过,卲琦研究所的学长。他看见他们拥抱,看见他们忘情的接吻。

他默默地走了,没跟任何人说过他那天去了机场。

包括简熊。

之华欺骗了所有人,除了他自己。

表面上,他活得特别清醒。

实际上,他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之华凝视卲琦,向她的灵魂沉吟:「我是一个骗子,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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