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把手里的刀叉放在盘子里,姿势优雅,盘子干干净净简直就像舔过一样。(罗倩倩认为,狗剩哥是个受过良好教养的人,盘子吃过像擦过一样干净。但苏错坚持说像舔过一样)
“林宸,”狗剩说话了,“圣诞回去,能和她结婚最好,结不了婚,马上止损,不要耽搁。”
他全然不顾林宸的脸已然黑如锅底,继续轻松地说,“这个世界本不该有如此不劳而获的收入。”
林宸的筷子“啪”一声丢在桌子上。
“师兄,师兄你别生气。”罗倩倩赶紧圆场,“苏姐和狗剩哥都是为了你好,他们也不认识你女朋友,只是站在你立场上考虑……”
“我谁的立场都不站,”狗剩毫不客气地打断罗倩倩的话,“我只是说这件事从经济学的角度讲,不合逻辑!货币流通之后,没有等值交换。”
“我……”林宸跳起来,他本来要说我操你妈,可是被眼疾手快的梁建波一下给挡住了。
“林师兄,别生气,别生气。”梁建波劝到,“都是自家兄弟。”
“林师兄你别气,”高颖吓得脸都白了,千万别打起来,“狗剩哥的脑袋被砸坏了,他连自己都想不起是谁了,经常不知所云。是不是苏姐?”
苏错有点后悔刚才自己脑子一热就大嘴巴乱说一气,林宸都快三十的成年人了,这么说他肯定不高兴,于是马上打着哈哈说,“对呀,林师兄,我们都不了解你女朋友,随口瞎说,你别生气了。没事没事,坐下吃饭。”
林宸似乎气消了点儿,他又坐下。
狗剩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正要再说点什么,苏错在桌子底下使劲踹他。
“你踢我做什么?”狗剩看着苏错。
“都闭嘴,吃饭!”苏错瞪了他一眼。
“我吃完了。”狗剩回答,他看着林宸,又火上浇油地说,“生意不是这么做的。”
“放屁!”林宸气势汹汹地回答,“你拿婚姻和感情当生意做?”
“本来不是,”狗剩站起来,“但是一涉及到钱,就是了。”说着他把自己眼前的盘子拿到水池里,然后施施然走开。
林宸英俊的脸上笼罩着一层乌云,他没吃完饭就气咻咻地离开了厨房。
过了几天某晚上罗倩倩带回来一个可怕的消息,她说林师兄在做试验的时候,忘了打开高压锅的阀就拧开盖子,被热气喷到了,脖子到胸口全部烫伤,已经送到医院去了。她用责怪的眼神看着狗剩,“都是狗剩哥乱说话,让林师兄心不在焉。”
“脸没烫坏吧?”高颖紧张地问。
“没有没有,还算躲得及时,就是脖子下面。”罗倩倩急忙说,“苏姐,苏姐,做点好吃的送医院吧。”
“行!”苏错一边炒菜一边回答,“想做什么你就做,要是家里没有你就直接买,拿公帐给你报销,费用算大家平摊。”
罗倩倩略愣了一下,“我觉得,生病住院的人应该喝汤吧,什么汤补皮呢?苏姐……”她带着拖腔有点撒娇地喊。
“哈!我就知道,告诉你,没门!那是你师兄,生病住院你想对他好点我们都支持,可是你别想我来做,我这儿忙着呢!”苏错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摆盘装菜。狗剩很自觉地端过去。
“苏姐你太偏心了!我们都一样交钱,狗剩哥还不交钱呢,你为啥就给他一人单做?”罗倩倩继续撒娇。
“我给他做,我没办法啊,我欠了他的,谁叫我把他从大街上捡回来。我认命!我又不欠你的,更不欠林宸的,他现在连饭钱都不交了,可是他有时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我说什么了没有?”苏错把刀叉递到狗剩手上,脸上带着最虚伪的微笑,“您请,您慢用!”
“苏姐,我发现你有时候也挺可怕的。林师兄都这样了,你还惦记饭钱。”罗倩倩碰了一鼻子灰,有点讪讪。
“狗剩脑子被砸通了我是没办法,就当扶贫了。林宸每月的工资比我们谁不多,他脑子没问题吧,宁可被人骗光,也不让我赚点儿,不对,我哪儿赚了,房租钱我是稍微赚了些,可饭钱每月都有记账的。倩倩你心好我不反对,你想做汤做菜给他吃我也不反对,公费都行,可是你别惦记我的劳动力,你苏姐又不是老妈子,专门伺候你们!”这话让罗倩倩脸上非常磨不开,她撅着嘴很不开心地上楼了,高颖跟上去安慰她。
苏错意犹未尽,指着楼梯对狗剩说,“现在这帮孩子!”
狗剩微笑着摇摇头,低声说了一句,“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干?”
“什么?”苏错没明白。
“到最后,还是会买东西烧汤去医院看林宸,但是现在非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什么好事都做了,还白耽一个刻薄爱钱的名声。”
“我本来就刻薄爱钱,这世界谁不爱钱呢,谁不爱谁傻。”苏错丢了狗剩一个大大的白眼,转身给自己盛饭。
这时候前门响了,不一会儿,梁建波进来了,“哎呀妈呀,外面冻死了。”他跺脚搓手,然后招呼后面一个人,“法兰,进来!”
来人了啊?苏错放下筷子伸脖子看,梁建波后面跟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高高瘦瘦,有点怯生生的样子,这是谁呀。
“苏姐,”梁建波赶紧主动介绍,“这是我们老板的儿子,周法兰,能不能跟我挤几个晚上,找到房子就搬走?”
“你都领来了我还能说不行吗?”苏错其实对大家偶尔带个把朋友回来落脚这点十分宽容,不像一般的房东,首先她只是个二房东,其次,大家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需要帮忙的时候。
“可是……”苏错上下打量那个周法兰,穿得像街头最普通的游手好闲的阿拉伯少年,三花耐克的防雨带帽外套,普通的半旧牛仔裤,一双半新的耐克旅游鞋,身后还拖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拉杆箱,“你老板的儿子,怎么跑咱家来了?”
周法兰听了这话,脸上有点焦急的样子,他看着梁建波。
“法兰申请了音乐学院,和他爸闹翻了,从家里搬出来,回头找到房子就搬走。”梁建波一边解释,一边招呼周法兰进来坐下。
“哦,”苏错对这件事略有耳闻,于是不再追问,“吃饭没有,没有叫梁小贱张罗。”
梁建波打工的日餐馆叫“撒库拉”,日语“樱花”的意思,说是日餐馆,老板其实是个温州人,叫周春生,早年和妻子远渡重洋来到这异国他乡开了一间小餐馆辛勤度日。因为起早贪黑精打细算,慢慢的就做大了些,盘下了附近一个生意做不下去的日本人的店,改行开了日式料理。其实中式日式,对于不太了解东亚饮食的当地人来说,并没有太大区别,只要有寿司、烤串之类的压场就行了。本店的大厨,却是一位柬埔寨裔移民。因为老板抠门,舍不得花钱从巴黎请正经中餐或日餐大厨,所以弄了一个某寨的凑合凑合。据打工的群众反映,这大厨做饭还不如来留学的学生们靠谱,经常搞一些惊悚的黑暗料理。
周春生的太太在十来年前也就是刚开日餐馆的时候得了急病去世了,留下法兰一个孩子。大概是对妻子太过思念的缘故,周春生没有再结婚,谁也不知道他赚了多少钱,反正他也没搬家,仍然和儿子挤住在一开始买的一套四十平米的小公寓里。小公寓一室一厅,当初孩子小,一家三口住在卧室,现在法兰长大成人了,于是只能睡客厅。
法兰没有上大学,高中毕业就在父亲的店里打工,领着三分之一smic的薪水,根本不够出去单独租房子住。他和父亲吵过闹过要求加工资。周春生给他加了薪水,但条件是多出来的钱都得由自己保管,留着以后给法兰成家。
法兰喜欢音乐,他的梦想是当一个作曲家,但是读音乐学院需要一大笔钱,他攒一点钱,就去找个音乐教授上上私课。上课的日子是他最幸福的时候,他会满面春风地和店里每一个人打招呼。如果哪天沉着脸回来了,大家就知道他的钱又花光了,不得不回来在烧烤架上做着他音乐家的梦。对此梁建波深表同情,他说,“回头法兰做出来的曲子,一定充满了烤鱼和烤肉串的味道。”
周老板明知道儿子的躁动,但他装聋作哑,对他来说,最好的生活方式就是维持现状,儿子的未来是什么样的,交给未来考虑好了,何必在现在自找烦恼。
但是他没有想过,荷尔蒙的力量是无穷的。突然有一天,完全没有什么征兆,法兰陷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恋爱中。他喜欢上了和他一起上音乐课的一个女孩,那女孩有褐色的头发和碧青的眼,系红色的围巾有修长的腿。他明知道这是一场没有未来的恋爱可还是不能自拔,他请她喝咖啡,诉说心中的倾慕。可是当女孩知道他和父亲住在一起的时候,断然拒绝了他,她叫他“巨型婴儿”,“除非你从家里走出来,否则没有任何一个女孩会和你交往”,她这样给他判了死刑。
法兰很痛苦,他和周围每一个打工的学生诉说自己的痛苦,得到的是几乎一模一样的回答,“那就搬出去住。”搬出去,意味着不再有经济来源,搬出去,意味着更广阔的自由天地。搬,还是不搬。
“像我们这些人生地不熟连法语都说不明白的学生都能混下去,你怎么就混不下去?”梁建波给他加上了一把柴,“你其实是害怕!你太习惯和你爸爸捆绑在一起了,法兰,你不离开他,这辈子就什么都没有。没有爱情,没有家庭,没有音乐。你有的,就是这间破餐馆,等你爸爸死了大概会交给你。”
法兰咬着牙。
“法兰,搬出去,租个小阁楼,找个打工,在哪儿都比你在家里强,你还能继续上你的音乐课。”
“法兰,你不用害怕,我们会帮你的!”这句话把法兰的眼睛都点亮了,从小到大,他很少朋友,父亲说怕他学坏,不许他出去参加社交和同学会,也很少给他零花钱,他在当地人集中的学校里总有一种被冷落和孤立的感觉,他很渴望有一只手,能拉住他,把他带离这个家。
当法兰决定离家出走的时候,他的父亲像疯了一样痛骂他的不孝和悖逆,并且告诉他除了贴身衣物,这个家里任何东西都不许拿走。幸好周春生还不知道梁建波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否则肯定连他也一起赶走。对于这起父子反目事件,梁建波觉得自己应该承担点责任,于是他慷慨地表示愿意给法兰这段过渡时期提供一些帮助。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