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二月的春景里不会有尘埃              细密的嫩绿遮盖了大地突兀的白   

母亲在忻州的村子里呆了半个月，把自己的身体拖垮了，本来就刚做了手术没有恢复好，这十多天的体力劳动和农村生活，她完全适应不了。

回北京的时候，三姨的家已经变了样子，炕下单炉子生起火了，锅碗瓢盆的都去集市里添置回来了，衣服整理收到了纸箱子里，被子都清洗晾晒了，有暖暖的太阳的滋味了，母亲之于三姨，又何时何地不是照耀她的太阳呢？这个孤寡老头，生下来就成了孤儿，年幼就给人家放羊，哪里有过人招呼的日子，突然来了这样一个穿着讲究的城里姐姐，给他和三姨置办了一个家，他是着实被这份温暖吓哭了，母亲走的时候，他和三姨两个人走到门口呜呜的哭，像两个被抛弃的孩子。

可就是这个救世主，回家以后大病一场，休息了好几个月才缓过来。

母亲常常说：你三姨过的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这一张罗又是三姨的十几年，可忻州的日子完全没有变好，放羊的老头身体越来越差了，本来就比三姨大十多岁，这日子是走到头了。三姨给母亲电话，说老头不行了，去医院也救不过来了。老头不行有大半年的时间了，中间老头也劝三姨回老家去，别留在自己身边了，赶紧回去还有条活路。这是三姨这一生唯一有情有义的一次吧，她哪也没去，陪到了最后，村书记帮忙把人埋了，电话也打到了舅舅那里，母亲便催着舅舅去把三姨接回老家。舅舅知道母亲执念，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开着车去了那个听母亲描述过无数次的穷乡僻壤，把这个让整个家族都觉得蒙羞的人，最终又接回到了清涧老家。

三姨回到了最后一任丈夫的家。那个毒打她羞辱她的丈夫也离开这个世界了，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大院子，就在县城边上，如果拆迁，那将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三姨在这个家里留下了三个孩子，老大男孩，老二和老三都是女孩。本来就是因为大老婆不会生孩子，才把三姨娶进门的老头其实是个过日子的好手，奈何三姨并不是过日子的人，老头找她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日子，只是要找个人给他家添香火。虽然和之前的老婆离婚了，可前妻还住在一个院子里。那是一段三姨最痛苦的日子，也是外婆最痛苦的日子，一边担心憨女子被欺负，一边又担心出生的孩子三姨带不好又长成傻子，委曲求全的外婆就住进了三姨的家里。拦住三姨不挨打，看住孩子往大了长。

可是三姨还是忍受不了这样的安稳日子，再一次离家出走了。这家人也和外婆决裂了。很多年我们都没有过来往。直到三姨夫病重。这应该是我唯一一个喊过三姨夫的人了，他在离世前突生悲凉，大老婆已经去世，三姨不知去向，三个孩子中老三是女孩，脚又不灵便早早送人，剩下独子聪明调皮是他的命根子，女儿又是全县第一的好成绩，外婆家这边是他为孩子们选择的唯一靠山。

他带着他的老脸，带着未成年的一儿一女，到舅舅家认亲，说了很多贴心又后悔的话，希望孩子们以后有个照料。然后又坐长途大巴来到延安，给母亲行大礼，知道母亲仁义良善，生活也好，一定拜托，一切为了孩子，还有什么好说的，两家人就这么化干戈为玉帛了。

所以，后来的那些年里，母亲除了张罗三姨，又开始张罗这两个孩子，张罗工作张罗对象。两个孩子有超于常人的智商，也有不寻常的命运，这里就不多写了。只提一笔，我那个优秀的妹妹，生长在这样的家庭里，却凭借超人的执着完成了学业，现在在美国苹果公司本部工作，这应该是我们全家的骄傲了吧。

是的，人生的曲折反转，时间会给你答案。三姨又回到了这个家里，一个人过起了日子，一间窑洞租出去了，有一点收入，舅舅帮她申请了五保户，过年过节母亲和舅舅再送一些吃喝，这日子这样也能往前走，比起山西的日子简直是容易太多了。

直到母亲生病，三姨就特别有预感的焦虑了。她这个自私了一辈子的人，可能意识到自己真的要成为无依无靠的人了，情绪开始有些无常。给母亲的电话自然是打不通了，每次我和姐姐截胡听了电话，都是告诉她不要添乱，便草草挂掉电话，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同她讲。她便感到巨大的危险和虚空，不知如何是好。

她有时候半夜来电话，我设置十二点后不接听；她有时候清早来电话，我接起来，她又不说一句话，开口便哭，问我几点，我说你几点打电话自己不知道吗？她说她从晚上打到早上，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早晚。我们俩在电话里都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

可是又试想一下，三姨的人生本就是个悲剧。母亲总是幻想，如果那个时候外公外婆没有放弃三姨，可以和她们一样获得上学的机会，以三姨过人的记忆力，学习能力肯定是没问题的，如果她考上大学，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有可以享受任性的资本，即使她自私、贪婪，可有了自己养活自己的能力，凡事不想着只是依靠男人，那她的人生也不至于这样步步沦陷。或者，她也可以活得精彩吧？

母亲在最后思维尚清晰的日子里对我说：你们将来也要对三姨好，这是我们这家人欠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