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元月十八日,大雪。
上午,期末考试最后一门课——心理学考完了,但考完试还要等两天才正式放寒假,归心似箭的我根本等不了,吃完中饭,就和同班东阳老乡陈益新顶风冒雪去金华汽车北站买了票。
买票回来,我们去找同是东阳老乡的班主任包老师请假,想来个先斩后奏。不料包老师和他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包公一样公正无私,任我们寻遍理由、说尽好话,死活不答应。
不过,这也挡不住我归家的步伐。第二天即十九日早上,我写了个请假条让班长转交给包老师,和他不辞而别,让老乡同学陈益新帮我挑了行李,踏雪赶往车站。但到车站一看,傻眼了,因大雪封道班车下午全部停开了。
肩挑手扛着行李回乡的人不断来到车站门口,又不断地怏怏离去,但我不死心,让陈益新先回去,自己在那等着恢复通车的奇迹出现。
但原本看上去要放晴的天渐渐阴沉了下来,不久又下起雪来。快到中午时,天依然阴阴的,雪花飘飘洒洒,漫天遍野,丝毫无停下来的迹象,我只好绝望地退了票,将行李挑往附近的堂姑美苏家放着,再回学校。
我爷爷兄弟八个,他在其中排行老二,美苏姑姑是五爷爷的小女儿,因姑父庆生在金华一建筑公司工作,一起住在金华,但一直未生育儿女,对我特别好,周末常叫我到他们那玩,给我烧好吃的。有时也到学校里来看我,给我带好吃的。
事后我才知道,因我早写信告诉父亲回家的日子,那天一早父亲就到镇上车站接我,上午的车中没我,他以为我坐下午的车回了,便在风雪中一直等到天黑后才回家。
我闷闷不乐回到寝室,正撞着包老师在,他得胜似地对我笑笑,说:“你看,不是老师要留你,是天要留你。”
元月二十日,依然是有雪。
上午开休学典礼,校长在台上讲了一阵后,最后通报了各车站的最新通车情况,金华到黄田畈的没通,但到东阳城区的通了。我就决定先到东阳城里,再转车到黄田畈。
会议一结束,我便飞跑向北站买票。买好票,再到美苏姑姑那拿行李,但她和庆生姑父都不在,幸好前一天他们就预料到可能会发生这种情况,将一个备用钥匙给了我。我留了张便条,拿了行李,就去了车站。
我刚到车站,庆生姑父就骑了车赶来了,刚好碰到同村在金华打工的樟荣叔,也和我一样打算绕道东阳城再回黄田畈,他便托樟荣叔路上照顾我。
我当时还有些不以为然,因为我自己都快成人了,车上还有包括陈益新在内的五、六个东阳的同班同学,还要人照顾吗?一路上,虽然我和樟荣叔坐一起,但和同学说说笑笑,几乎没怎么搭理他。
由于风雪阻隔,车到东阳城里时已四点多,到黄田畈的最后一班车虽然还没开走,但早已坐满了人。
我的那些同学也都是乡下农村的,大多也坐不上车,有人就提议先买好明早的车票,今夜在城里旅馆住一宿。
这时风雪渐小,我巴望着早点回家,但惧天色将晚走夜路,正犹豫间,樟荣叔带着挑战的口吻,笑问我道:“我是准备走回去的,以前我跟你爸他们到衢州买化肥,空车推去,载着四、五百斤拉回,全凭一双脚,来去几百里呢,这三十多里路,小菜一碟,你怎么样啊?”
我求之不得,马上答应跟他一起走,他帮我拿了一些行李,趁着天色未黑,我们就在风雪中向南午岭进发了。
当时东阳汽车站在南街口边上,出了汽车站就没什么人家了。我们沿着公路往南,走了三、四里路,就来到了南午岭脚。
南午岭,处东、西岘山之间,古时为扼守城南之重要门户,为温、衢、台、闽的古道。
路中间因被车轮轧过,雪有些融化了,显得泥泞不堪,为防滑倒,我在山脚折了根柴棒当拐杖。
樟荣叔显然是有备而来,穿着一双高筒雨鞋,但我却是一双球鞋,我不得不循着公路边沿走,深一脚浅一脚的,很快裤脚和球鞋还是被雪水湿透了,脚指头上原本生了冻疮,一冻更是生疼生疼的。
南午岭当时未降坡,比现在高的多了,还未走到一半,我就气喘吁吁了,有些跟不上樟荣叔。后来我一想,反正鞋也湿了,裤子也脏了,还顾什么,就放开脚大踏步地走,堪堪能赶上他。
上下岭的不多,但还好前有来人,后有继者,不至于让人感到寂寥和害怕。
翻过南午岭,天已渐黑,幸喜雪渐渐停了,行人变得稀少。没有手电,但有积雪映路,丝毫不影响我们的行进。
樟荣叔很健谈,有时跟我讲述乡里人的趣事,有时问我学校的见闻,我们一边走一边说,不知不觉就沿现稠岭线,经西路、横城到了南溪,然后离开公路折向西南,踏上了条二、三尺宽的乡间小路,因怕跌进边上的小溪,我们只得放慢了脚步。
又走了二里多,路右侧一个大村叫贾宅,以花灯名闻遐迩,据说已传承800余年。
迎花灯时,大锣开道,旗牌灯、民乐队依次随行,飞檐重阁式的花灯头在数十村民的簇拥下,穿街走巷,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喜喜庆庆。每桥灯是一块两米多长的木板,中间一盏花灯,前后各有一个我国民间广为传颂的经典戏文人物,如《天仙配》中的许仙与白素贞、《穆桂英挂帅》中的穆桂英与杨宗保、《关公送嫂》中的关羽与甘夫人等。
过贾宅三、四里,便到了我有些熟悉的上泉,因我十多岁时曾跟着村里的大人来这看过电影,这也是我晩上赶出来看电影最远的一个村。
之前我们一直沿着公路走,都仅经过村边,只有上泉的路穿村而过。
已是腊月十八,出门人已陆续归来,但见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有还在灶下忙活的,有合家正在吃饭的,有在喝茶闲聊的,还有聚在一堆打牌的……
跋涉了二十多里,闻着人家里飘出的饭菜香,才感到自己已经又累又饿了,刚好看到村中有家代销店,我就叫樟荣叔买点吃的,顺便歇歇脚。他说他不饿,很快就到家了,到家吃。
我知道他是舍不得买,但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只买了一袋麻酥糕,给奶奶作回乡货。
稍歇了下,我们就出发了,想到再坚持走个六、七里路,就能回家和亲人团聚,我又浑身是劲了。
其实我也不敢多歇,鞋子已湿透,行走时血脉活还好过些,停下来脚就好像被冻住似的难受。
出了上泉,为近点,樟荣叔带我走上一条田埂路,很难走,有好几次我差点滑进边上的田里。
又经过半小时多,我跌跌撞撞的,终于跟着樟荣叔到了村后的陈塘边,相互道别后我们各自回家。
陈塘离奶奶家近,我穿过几个弄堂,就来到了奶奶房门前。在昏黄的白炽灯下,奶奶正对着长条桌坐在床沿,双手放在围裙下,烘着火笼。
见我背负行囊,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奶奶又惊又喜。但我来不及和奶奶多聊,就急步向家里走去。
从奶奶家到我家,隔一个三间的大厅和两边两条弄堂,不到百步就到了我家灶间的侧门。
灶间木板墙的缝隙中透出灯光,父母和两个妹妹正在说着话。
突然我灵机一动,以我最要好的发小安明的口吻,叫了一下我自己的名字,问我放假回来没。我父母一下没听出来,一边答说可能因为下雪不通车,还没回来,一边来开门。
开门一看,见是我,他们都大喜过望,哈哈大笑,嗔怪我调皮。
母亲见我的狼狈样,赶紧找了衣裤和鞋,心疼地让我换上,又去给我热饭,切萝卜烧水给我泡脚,据说可以治冻疮。
饭刚热好,小脚的奶奶就颤颤巍巍端了一碗鱼冻过来了,奶奶的鱼冻用酒糟烧的,咸香微辣,极其下饭,我一连吃了好几碗饭。
我吃得饱饱的,又泡了一阵萝卜水,脚上的冻疮也不疼不痒了。我们一家人就在逼仄的灶间,兴奋地聊着离别后的事情。
母亲清洗好锅碗,又生起了柴火,原来明天就要请姨公来切年糖了,晚上要先炒米,用来存放年糖。
趁母亲起身拿东西,我抢坐到灶堂前添柴,望着灶堂中的火苗欢腾着,奔涌着,我感到家的无比温暖;听着父亲用小竹帚在锅里搅拌,闻着米炒出的香味,我深切地感到:我企盼已久的年,快到了!
回家过年的路,不管多远,不管千难万险,也不管多苦多累,都是人生中最温暖幸福的旅途,留下的是永远甜蜜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