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中(一个冬天的童话)

慕容栎和段晓夕的故事(Sie singt Opfer singt Wiedersehen)

2022年,慕容栎刚刚结束解密期,又完成了波音747-89L的培训, 获取飞欧洲的航线的资格。

飞机刚抵达哥本哈根,就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大雪,机场又发生了滑碰事件,有几架飞机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其中慕容栎他们的那架大747就是最倒霉的那架,机场运力不足,人员短缺,各大航空公司的能力,调度颇有伯仲,情况一团糟。

公司安排空乘人员分别从阿姆斯特丹和柏林回国。慕容栎和机长张建留守,等待机场恢复运营,飞机修检完成后,再申请航线回国。机场维修人员给出了8天的交期。

慕容栎和张健都知道,飞机每天停在哥本哈根机场都是烧钱,可是丹麦人严谨,死板,当然飞机最终还是他们两个开,飞机上的乘客和机组人员都是他们的责任。谁也不能十几二十几万的费用,拿人命开玩笑。

于是机长张建做主,请示了上级,给他们两个放了五天假。

张建去汉美因茨给儿子看学校。

慕容栎则打算去慕尼黑。

慕容栎用手机查火车票,订酒店的时候。问张建要不要帮他一起订。

张建说好。

慕容栎的手机似乎内存不足,时不时地卡顿,还闪屏,好不容易订好了,想把确认的车票和酒店确认单airdrop 给张建,可是怎么也连接不上。

“你这手机有年头了吧?” 张建看了看慕容栎保养很好,外表还很新的手机。“我儿子说老手机款式太老最好不要更新系统,老手机带不动新系统。”

“也不是很老,才五年” 慕容栎用手指敲了敲张建最新款式的手机屏幕说“我没您那薪水敢时髦,我那点儿杯水车薪还得攒钱给家里小孩儿买房子呢!”

老张也不是好糊弄的“少来了,你飞完这次,就正式出徒了,慕容机长!钱途可待!”

慕容栎觉得在找段晓夕前有必要和杜婉宁先见一面。

毕竟当年杜婉宁以段晓夕母亲的身份,亲自找上他,言辞强烈地要求他能和段晓夕断绝一切来往,不要再骚扰她的儿子。

虽然在后面几年杜婉宁对待慕容栎的态度有所缓和,偶尔也会主动和他联系,想在他那里找到可以和段晓夕沟通的方式,隐约中透漏着转变和妥协。

虽然慕容栎并不在意杜婉宁的态度如何,接受与否。

但是他还是要在杜婉宁那里先了解下段晓夕目前的情况。

段晓夕至从上次回国没多久就断绝了和他的一切联系,换了电话号码,关闭了所有的社交帐号。好象下定决心要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一样。

杜婉宁在最初也是拉黑了他的联系方式,不想再让段晓夕和他有任何交集。

慕容栎因此焦虑暴躁了一段时间,等冷静下来,他觉得急于找到段晓夕,给他一个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做到承诺,太不负责了。

他和段晓夕要走的路太艰难,不能让孩子来承担责任,面对愧疚。他要让段晓夕永远在阳光下,笑得灿烂。

五年,如果他能达成所愿,他就去找段晓夕,问他还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这次是一辈子。

他已经伤过这孩子一次,当初那句不经大脑,说出让段晓夕滚回德国再也不见的话,回头想想他恨不得割了自己的舌头。他不能再让孩子失望一次。

后来杜婉宁再次和他取得联系,段晓夕因为心理问题已经进入到了治疗阶段,医生需要了解一些他不愿提及的童年往事。

段晓夕的治疗一直是杜婉宁在跟进,她也是最了解段晓夕情况的人。

接到慕容栎电话的时候,杜婉宁正在法兰克福参加一个商务会议。

慕容栎在汉堡下车换乘开往法兰克福的火车。

在火车上他接到了慕谨怡打来的电话。火车上信号不好,但是他还是能听出来电话那头慕谨怡的狂燥不安。

”你去德国干什么?”

慕容栎这些年其实已经逐渐察觉了慕谨怡的不对劲儿,跟提前进入更年期了似的,好好的公务员不做,自己的老公也不管,跑到上海在老同学的手底下打工,说是来给儿子陪读,可非得和慕容栎住在一起。

三天两头地给他介绍对象不说,只要是他不在上海,每天九点以后就会打电话查岗,比他妈管得都严。

这会儿听到慕容栎说在德国,表现得更是有些歇斯底里。

“你是不是去找段晓夕?不去,行不行?”

“姐。”慕容栎走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掐着眉头问“你是不是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就知道咱爸,咱妈快七十了,一个高血压,一个冠心病!小栎,咱们当子女还能再孝敬他们几年?从小我们就惯着你,家里什么好的不可你先来,我对你比对谭思源都好,但是你要是敢犯混,做出格儿的事儿,把咱爸妈气出个好歹来,我就跟你拼命!”慕谨怡开始还压着音量,可说到后来高亢嘶哑的声音穿过手机话筒,振得慕容栎耳膜轰轰作响。

继而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断断续续的信号,把慕容栎沉的呼吸声,和慕谨怡的哽咽声混合在一起,空气变得无比凝重,压得慕容栎喘不过气。

“求你了,小栎,别去行不行?”

慕容栎攥着手机没有回答,只在火车进入隧道前低低地说了声“姐,对不起。”

信号中断,也不知道慕谨怡有没有听到。

不想耽误时间,慕容栎和杜婉宁约在火车站附近的咖啡馆见面。

法兰克福是德国火车的大站,国际线。国内,城郊线和地铁都在这里汇合,再各奔东西。

火车站里都是人在旅途上赶路的人,上下班赶路的本地人,拿着通勤票的学生,和大包小裹的旅人。

这里对于他们来说可能是起点,也可能是终点,或是在旅途中偶尔遇到或者命中注定的转折点。

有行色匆匆,也有悠闲自得,德国的火车总有大小 程度的晚点,经常会看到在站台上疾驰,在最后一秒赶上转乘列车的,也有因为时间差的实在太多,而要赶的火车偏偏又准点儿离开,所以眼睁睁看着车错过的不在少数,还好想法兰克福这样的大站,总有很多换乘的选择,错过火车的人相互看看,无奈地笑一下。一起等下一班的到来。

慕容栎在汉堡就经历了这样的情况。尽管腿长,步子大,跑得也快,可是追不回来,晚点的那8分钟。

慕容栎去服务台改签。服务台的小姑娘告诉他,是因为前一段火车延误导致转乘,不需要改签,他做后续的那辆都行。

这让他感觉很好。似乎预示着他所错过的,都有机会找补回来。

这是慕容栎第一次来法兰克福,严格地说是他第一次在别人的国家行走。

到了车站他就有些发懵。找不到北的感觉,让即将成为机长的慕容栎感觉很不好。

感谢现代的互联网和越来越精准的电子地图,慕容栎在出了火车站不远的一家咖啡馆见到了坐在最里面相对比较安静角落的杜婉宁。

慕容栎有四年没有见过杜婉宁了,杜婉宁的变化不大,只是因为有些消瘦,脸上多了少许岁月的痕迹。

“这里” 杜婉宁先看到了进来的慕容栎,在一众外国人面孔里,慕容栎特征明显的东方人形象还是很明显的。

“杜女士” 慕容栎微微行了个礼,等杜婉宁伸出手后与她轻轻地握了一下。

“坐吧” 杜婉宁微笑地对着慕容栎点了点头,收回手指着对面的位置温和地说。

比起四年前的那次见面,杜婉宁的态度缓和了很多。

“想喝点儿什么?”

“一杯美式” 慕容栎对着走过来的侍应生说。侍应生略微迟疑了一下问“是黑咖啡吗?”

第一次出国,尽管慕容栎在英语和德语方面都能达到流利沟通的程度,但在风俗和文化方面他还是欠缺实践经验。

他习惯性地正了正衣领,嘴角扯出一丝淡淡地笑意,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是黑咖啡。”

慕容栎在来的路上想了很多,他的猜想,他的计划,他的承诺,和他的疑问。

可是见了面,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一份口难遮拦的惦念。

“晓夕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他……” 杜婉宁微微沉吟了一下,组织了一下措辞“ 晓夕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他现在不在慕尼黑,半年前,搬到法兰克福的郊外,在巴特洪堡的一位心理咨询机构接受治疗。”

杜婉宁看着慕容栎眉头紧皱,交叠在桌面上的手指嵌进自己的皮肉里。

“你一年多没有联系我了,我以为你放弃他了”

“我……” 慕容栎不知道和杜婉宁说自己的心情她是否可以理解,他其实也不求别人理解“有句话叫近乡情怯,离解密期越近,我的心越急切,我怕知道他的消息越多,我的情绪越不稳定,您知道我的职业,我需要一份稳定的心理素质。”

“嗯,去年三月初,晓夕有个很好的朋友去出事了,他那段时间情况变得很糟,几乎拒绝一切沟通。前期的治疗效果荡然无存,还有自残和自杀倾向。我不得不请人24小时看着他。可是还是让他逃了,他独自去瑞士爬山,天气预报已经说会有暴雪,发出预警,别人都撤离了,可他却坚持在山上住了一夜,等搜索队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但是那一次他倒是采取了自救措施,所以并没有大的损伤,不过左脚的脚趾和右手的手指指端有坏死,不得已截掉了一部分。”

慕容栎本来端起咖啡,想借着吞咽平息心中的颤抖。可听到这里,端着咖啡的手突然失去知觉一样,摔在了桌面上。溅出的咖啡溅在白色的衬衫上,斑驳陆离。

“没事儿,您继续说” 慕容栎用纸巾按在桌面的咖啡渍上。然后把湿纸巾搓成一团,在手指尖捏着。手指莫名地痛了起来。

“那时,我想过送他回国” 杜婉宁意味深长地看了慕容栎一眼,接着说“想着可能他待在你身边或许会重新快乐起来。可是晓夕不肯。”

“您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吗?” 慕容栎在这一刻很后悔自己这一年来,自作主张地隔绝对段晓夕的思念和关注。

“他说,怕你担心。”杜婉宁的声音有些酸涩,“不想让你心疼。”

“可……可是” 杜婉宁用拇指和食指勾起咖啡杯的耳朵,可是因为颤抖,咖啡杯在杯碟️磕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她把杯子又放回了杯碟上。

“他怎么就不想,我这个做妈妈的,会不会心疼?”

杜婉宁经历过失去爱人,事业的几起几伏,很多事情都看得清楚明白,可唯一是这个儿子,让她无法释怀,妄自菲薄。提到段晓夕,她总是不自觉地会说“都是我的错,我很后悔当初……”话音未落,她的视线突然落在了窗外的某一处,有些疑惑”晓夕?…….”

慕容栎后背一紧。咖啡屋临街的一面是两扇超大的落地窗,凭借着直觉慕容栎一眼便锁住了那个穿着黒色帽衫,一闪而过的背影。

来不及和杜婉宁打招呼,慕容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瞬移到门外的。

“晓夕!”他对着那个匆勿躲入人群中,想要隐匿的背影喊着在心中不知道念了多少遍的名字。

听到他的声音的背影,微微一顿,匆忙间,撞到迎面而来的人的肩膀,打了个趔趄。

慕容栎看到段晓夕微微欠身和被撞的人道了个歉,步履零乱的转过街角,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慕容栎三步并两步地追过去,转过街角,再穿过马路,是一条很古老的石桥,石桥两侧的铁链上挂着形形色色的锁,桥上摩肩接踵都是来打卡的游客。

慕容栎眼见要把人追丢了,也顾不得桥上有多少人能听懂他说的话,对着隐隐约约段晓夕的背影喊”段晓夕,你要是这会儿躲着不见,以后就永远不要再见了!我说到做到!”

然后他好像看到了电影里的一个特写镜头,周围的人群变成虚无的匆匆略过的幻影,穿着黑色帽衫的人转过身,黑色的帽衫变得色彩鲜明起来,映衬着一张久违了,又看不清五官轮廓的苍白的脸,只有一双黑色的眼睛突兀地闪烁着清晰明了,如黑夜即逝,帷幕上那颗指引着方向的启明星。

五年没见,段晓夕个头儿明显又长高了许多,不过似乎比以前更瘦了,黑色的衣裤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脸上的婴儿肥褪去,少年人的稚气荡然无存。

慕容栎将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用力地掐着腿根处的那块嫩肉,借着腿上的疼痛来转移乱成一团的心绪。

这几年学习工作,他把自己活着了机器人,但偶尔累得宕机的时候他也会幻想,和段晓夕重逢的时候会是怎么样的情景。

是会喜极而泣?还是会淡然一笑?握手,拥抱,还是会亲吻?

这些年他把一颗思念的心尘封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下,触不到,就不会那么痛。

然而这块玻璃罩就在段晓夕转身的一瞬间,便消失在空气中了。

慕容栎痛得四肢乏力,捂着胸口就蹲了下去。

“乐乐!”段晓夕的声音也和五年前不太一样了,没了少年人的尖锐,稍微低沉有些沙哑。

段晓夕蹲在慕容栎对面,紧张地握着慕容栎的双肘,想要把人带起来”怎么了?哪不舒服?“

没有握手,没有拥抱,更没有亲吻,原来他和段晓夕的重逢是两个一米八几的人像猴儿似地蹲在石桥上。

慕容栎有些尴尬地蹲在那里,自娱自乐地扯了扯嘴角。习惯性地先说“没事儿,没事儿!”

然后他借着段晓夕手上的劲儿站了起来,陌生的环境让他徒增了些许勇气,他反手把段晓夕扯在怀里,一只手扣在段晓夕的后颈,一手环着他的腰背,用力抱着,“想死我了,宝贝儿!”

在慕容栎怀里段晓夕整个人僵直得像一根冻住的冰溜子,只有在感觉到透过衣物传过来的温暖和心跳后,段晓夕才开始慢慢意识到眼前的慕容栎,不是这五年里出现的任何一下幻影。没有责怪,没有疏离,没有不屑一顾,也没有一次次地赶他走,而是叫他“宝贝”

段晓夕抬起手,用手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慕容栎的后腰,指腹的触感很真实,然后他加大了覆盖面积,整个手掌都贴在慕容栎的后背,继而又小心翼翼地收紧手臂,怀里的人真实存在,没有消失。

“乐乐…”这一声呼唤带着颤音,和刚刚那声有本质上的区别,叫得小心谨慎,仿佛要求证抱着他的这个人是在他梦中反复出现,现在又真实存在的人。“乐乐?”

“嗯。”慕容栎一手揉了揉段晓夕后脑的头发,一手往下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下“没大没小地,叫谁呢?”

“乐乐哥。”段晓夕把手臂收得更紧,把整个脸都埋在慕容栎的颈侧,哭着说“对不起!”

两人肆无忌惮地在人来人往的石桥上也不知抱了多久,等到段晓夕情绪平复,从大声哭泣转到小幅度地哽噎时,慕容栎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把人从怀里推开了一点距离。

段晓夕在慕容栎推开他的时候,就很顺从地放开了手,这会儿手臂放在身体和两侧,低着头,及肩的头发垂下来挡在眼前,有些不好意思。

慕容栎用手指拔开他眼前被泪水沾湿的头发,露出一张哭得鼻头,眼睛都红了小脸儿。

“头发真长!”慕容栎哄小孩儿似地帮他把头发别在耳朵后面,顺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却被耳钉扎了手,顺着段晓夕的耳廓摸了一圈,他发现段晓夕的一侧耳朵上除了原来有的那个耳钉,还有几个耳环。

慕容栎并不保守,但多年的职业素养,让他对有些另类的装饰不习惯,尤其是自己家孩子就更不习惯。

他用两根手指扯了扯,段晓夕耳尖上的那几个环,老妈子似地不满地嘀咕着。

“这耳朵都打成筛子了,好看?”

段晓夕知道自己现在很狼狈,把头垂得更低,好像一只掩耳盗铃的鸵鸟。

“抬头”慕容栎语气温柔但多年的职业习惯,让他的语音不自觉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我看看你。”

段晓夕下意识地听话抬头,二十几岁的人,哭得像个孩子,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和小时候没什么区别。

慕容栎宠溺地抿嘴笑了笑,自裤子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像小的时候那样,先把眼底和脸上的泪擦干净,又帮他拭了拭鬓角上的汗,最后把手帕折了一折,盖在他的鼻子上,说“用力!”

段晓夕听话地擤了擤鼻子。斜眼无意间和不远处,一个拿着纸巾正在给自己擤子的小男孩对上了眼。小男孩子对着他扬了扬下巴,把手上的纸巾团了团,扔在不远的垃圾箱里。

慕容栎把手帕又折了一层,抬手又要往段晓夕鼻子上按。

“没了!”段晓夕忙伸手按住慕容栎的手。不自觉地又瞄了一眼垃圾桶边上的小孩儿。

“怎么没了!听你这声儿,不还堵着呢吗?看你那量,都蹭我脖颈子上了。”慕容栎的手指轻轻动了下,段晓夕像被烫到一样立刻放开了手,人也往后退了一小步,拉开了和慕容栎的距离。

“对不起”段晓夕小声地道着歉,也不知道这句对不起是为了哪件事。

尽管杜婉宁给慕容栎打过预防针,他对段晓夕这股谨小慎微的疏离劲儿,还是有些不适应。

他把手帕塞在段晓夕的右手,顺手拉住他的左手,带着他往桥下走。

段晓夕想收回自己的手,可慕容栎很强势的握紧,挣了几个没有挣脱,他便把手指攥了起来,任慕容栎把他的拳头握在手心里。

慕容栎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侧着头看了一眼跟在他身侧低眉顺眼走着的段晓夕,把手指推着他拳头的缝隙,也不管他痛不痛,强行把他的手指分开,然后插入他的指缝和他十指相扣。

“乐乐,别……”段晓夕顿住脚步,求饶似地,小声央着。

慕容栎紧紧地扣着他的手指,把他的手带到眼着,咬着嘴唇的内侧,定定地看着段晓夕的两根断指,然后低头覆上自己的嘴唇,轻轻地亲吻着问“还痛吗?”

慕容栎从杜婉宁那儿知道段晓夕在经营一家规模不大的房车租赁公司,在法兰克福的郊区买了一栋房子。

可并知道他把那房子地面上的两层和地下室里和车库分割开,长租了出去,自己则住在三室两厅的地下室里。

段晓夕想帮慕容栎订个酒店,可是慕容栎执意要去他住的地方看看再说。

其实段晓夕住地下室,没有他说得那么差。

地下室不全在地下,一半露在地面,南北两面都有窗。格局也和大多的公寓一样。两间卧室,一个主卧,一个客房,主卧里有独立的卫生间,另外一个房间用来办公或看书。客厅,餐厅,厨房是敞开的,还有一个公共卫生间。

在慕容栎的概念里地下室都是昏暗潮湿的,可段晓夕的这套,装了全屋除湿,灯光照明也不错,点起来还有种温馨的感觉。这让慕容栎略微松了口气,至少这个孩子在主观意识还会去追求享受生活。

慕容栎没来得及在杜婉宁那里了解更多段晓夕近一年多的生活。但从房子里的物件和摆设来看,段晓夕并不是一个人住。

门口的鞋架有几双尺码小的女生的鞋子,衣架上有件女式的风衣。

沙发上有一套冰雪女王,一套星际宝贝的抱枕和毯子。

厨房间里除了几套纯白色的宜家风格的餐具,还有两只印着卡通图案的杯子。

段晓夕进门以后随手把两间卧室的门都关了,慕容栎也没好意思去看别人睡觉的房间,只是象卫生委员视察工作似的,在厅里转了转,摸了摸灰。

“喝点什么?”段晓夕试着贿赂卫生委员。

“随便,什么都行!”慕委员视察完工作比较满意,然后坐在沙发上,把那只冰雪女王的抱枕拿起来放在膝盖上,问在冰箱前面给他挑饮料的段晓夕,“有人和你一起住?“

冰箱地门开着,把段晓夕挡住了大半,慕容栎看不到段晓夕的脸,只看到他抚在冰箱门上的手指抠了几个门把手,然后把门关上,另外一只手拿着一只啤酒瓶,转过头来的脸上嵌着淡淡的笑容。

”一个朋友。”段晓夕有些敷衍的回答淹没在冰箱开门的提示音里。

“你要吃点什么?我这里有些薯片,坚果,芝士,巧克力,哦,冰箱里还有水果”段晓夕在厨房翻找了一遍,又去拉冰箱的门。

慕容栎没有介意晓夕明显的敷衍,五年了,对于他来说这是让他逐渐认清自己,越来越成熟的五年,可对于段晓夕来说,是从叛逆懵懂的少年到心智逐渐成熟的五年。

他带着一腔热血义无反顾地来了,可是段晓夕此刻还需要他吗?慕容栎心中开始变得忐忑不安起来。

“你先别忙” 慕容栎叫住无头苍蝇一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段晓夕,“啤酒就行,过来坐,我们聊聊”

段晓夕不想和慕容栎聊,他一只手紧张的抓着手里的酒瓶,一只手指着慕容栎地衬衫。

“你……去洗个澡吧,把这件衣服换了!”

说着他把酒瓶放在茶几上,自说自话地往卧室里走。

“用房间里的浴室,我去给你找件能穿的衣服!”

对于段晓夕的抗拒,慕容栎很无奈,但想想也不急于这一时,身上那溅着咖啡渍的衣服也确实让他觉得不舒服。

他拎着自己的随身行李跟着段晓夕进了卧室。

“借我一套家居服就行” 慕容栎一边解衬衫的扣子一边开了浴室的门,衬衫脱掉,正在考虑放在哪里,一只手就伸了过来。

“给我吧”段晓夕接过衬衫,按了一下右侧的镜柜,柜门弹开,里面是一整套的男士清洁用品。

“这套是新的,都给你用。” 然后他又指着毛巾架上一粉一蓝的两条毛巾“那条蓝的也是新的,洗过的,干净的。”

说着他又打开淋浴房的门,探着身子在淋浴的液晶屏上按了几下。

“设到43度可以吗?这个花洒带增压的,有好几个档,你都试试,看哪个舒服用哪个。”

慕容栎抱着膀子看着段晓夕嘀嘀咕咕地忙,好象又看到了小时候那个有了什么好东西都要找他献宝的小话痨。

慕容栎装着看不懂德语,让段晓夕把洗面奶,牙膏,洗发露,护发素,沐浴露,身体乳,和柜子里的护肤品一一解释了一下,才把人放出去。

段晓夕出去以后,慕容栎把衣裤脱掉,扔在门口的洗衣篮,有些好奇地拍开镜柜左侧那扇门。

不出所料,左面摆放着一套和右面一摸一样的洗护用品,只不过电动牙刷和剃须刀都是粉色手柄的,护肤品都是用过的,和最上面一格里多出来几个白色的小药瓶。

Seroxat, Greendoc.

慕容栎把药瓶捏在手里,抵住额头,心痛和愧疚混杂不清。

从16岁到21岁,青春明媚,意气飞扬的季节,他的宝贝却在枯萎凋零。

慕容栎自虐般地冲了个冷水澡,带着一股寒气从卧室里出来。

段晓夕不在房里,厅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三菜一汤摆在餐桌上,桌上铺着一块小碎花的米黄色的桌布,三幅餐具和盛菜的碟子,盛汤的碗是呼应的一套,可见主人对生活有着潜移默化的讲究。

温暖柔和的灯光,香气缭绕的餐厅,虽然是住在半沉降的地下室里,但这屋子的装饰却没有半分对付的模样。

这样慕容栎多多少少又有了一份欣慰。

这时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还没见人先闻其声。

“夕夕,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你不是去丹麦逮人去了吗?”

进来的女孩子,个子高高的,一头短发,穿了件水粉色的大衣,一只手里拎着个购物袋,一手去鞋柜里拿拖鞋,侧着身看不到脸。

但听着声音,慕容栎觉得应该是个爽朗,明媚的女孩子。

女孩看到站在餐桌旁的慕容栎愣住了,正在两个人面面相觑时,大门被猛地拉开,段晓夕有些慌乱地闯了进来,几步走到女孩子身侧,拽了一下女孩子的手肘,举止亲密。

“介绍一下,这是我哥。这是我朋友,榕榕。”

“啊?”女孩子盯着慕容栎仔细看了看,又转脸看着段晓夕,扬了扬眉毛问,“哥?”

“对,我哥!”段晓夕,把人往前带了带。

女孩子恍然大悟,连忙踢掉脚上的鞋,把购物袋塞给段晓夕,光着脚走到慕容栎面前,伸出右手“ 哥,乐乐哥是吧,你好,我是戚榕。”

慕容栎站起身,发现这女孩儿,个头还不是一般地高,光着脚站在他面前,差不多到他眉间的位置。鹅蛋脸,修长的眉毛,细细长长的单凤眼,高高的鼻梁,玫瑰红的嘴唇微微上翘,咧开一条细缝,隐隐约约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

“你好!”慕容栎很有大哥范地握了握戚榕的手“戚榕,我可以叫你榕榕吗?”

“可….”威榕看了一下段晓夕板着的脸,不确定地说“以吧。”就尬在那里了。

还是段晓夕先反应过来,推着戚榕往另一间卧室去,“饭好了,快去洗手换衣服,我都快饿死了!”

“我换衣服,你进来干嘛?”威榕把一双单凤眼,瞪成了小鹿眼,不情不愿地被段晓夕推着往房间里去。

两个人在卧室里亲亲我我地不知道在聊什么。

慕容栎披着大衣,到屋外透气,法兰克福的冬天还是有些冷的,太阳早早地就下山了,因为是阴天,看不到月色和星光,从道路两边的路灯透过来的光亮,凄岑寒凉。

清冷的空气,驱散了些郁闷,抬起头,在灯光的背景下,慕容栎才意识到,天空顠下了细小的雪花。

雪花钻进衣领里,已经适应了这清冷空气的慕容栎还是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很没形象地用手背蹭了蹭酸涩的鼻翼,从口袋里拿出仅剩的一根烟。点着以后深深地吸了一口,闷在胸口里许久,才重重地经鼻腔呼出,带着烟草特有的辛辣味道。

迷茫,困惑,委屈,欣慰,也或许带着一丝不想承认的埋怨,五味杂陈突然汹涌而来,慕容栎后知后觉地从段晓夕有了一个同住的女性朋友的震惊中清醒过来,五年的时间,没有人会停滞不前,他全力以赴想要奔赴的人,原来不会在原地等他。其实在段晓夕选择入籍德国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

整洁的居住环境,小有成绩的租赁公司,漂亮的女朋友,自己带大的孩子,能过得好,除却那场荒唐的风花雪月给他的妄想,他应该为段晓夕感到欣慰的。

可是心里还是忍不住地骂了一句,小兔崽子。觉得委屈。

慕容栎很想平和地消化掉自己的情绪,必竟大家都是成年人,谁也没有给谁承诺,当年段晓夕抱着他说喜欢的时候,还是个未成年人。人是他自己赶走的,婚是他自己决定不结的,退役是他自己的选择,五年是他想要熬的。

段晓夕听了他的话,滚回了德国,一辈子不打算来见他。是他自己惦记了人家五年,解了禁,就巴巴地赶过来看人。

尴尬,委屈都是他妈地是自己找的。

他信步来到大街上,摸了摸大衣口袋里的钱包,证件,手机,头脑清醒地想了想随身带的行李箱里不过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洗簌用品。

又头脑发昏地拦下了一台出租车。

“请去火车总站”

上了车,拿出手机,他才想起来自己没有段晓夕的手机号码,也没有办法体面地和他道别。

算了,落荒而逃本来就不是什么体面的行为,他懊恼地把手机又放回了口袋,开始后悔自己这种不负责任地行为。

“不好意思,可以麻烦您把我送回到我上车的地点吗?” 在车子开出去大概十分钟左右,慕容栎找回了理智。

下了出租车,慕容栎,四下看了看,重新辨别着方向。

“乐乐!”慕容栎转身,看到急匆匆穿着拖鞋和体恤衫追出来的段晓夕。

“你去哪了?”段晓夕跑到慕容栎面前,想伸手去抓他,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攥着拳头放在体侧。

慕容栎把团在手里的烟盒给段晓夕看,“没烟了,我想去买烟,超市关门了。”

“这个牌子家里有,本地的商店买不到”段晓夕稍微停顿了一下,“朋友送过我两条”

慕容栎盯着低着头目光游离的段晓夕,和他身上那件单薄的体恤衫,脱了自己的大衣给他裹在身上,不解气地用力抓了一把他削瘦的肩膀,转身往回走。

”走吧,回家!”

段晓夕追了几步,却没和他并肩,踢踢踏踏地踩着慕容栎身后的影子里,几不可闻地说“对不起”

慕容栎猛然驻足转身,段晓夕没收住脚,拖鞋踩上慕容栎的脚尖,低着头的头顶险些磕在慕容栎的鼻梁上,身体下意识地往后躲,脚没跟上,人像木桩子似的往后倒。慕容栎拉着他的手臂,往怀里带,人重重地砸在胸口,他借势抱住。

“晓夕,你知道我这人不避事,也不藏事儿,该说明白的话,我一定要说明白,你没准备好,我给你时间,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让我白来。” 慕容栎的拥抱温暖,坚实,和初见时的那个拥抱略有不同,不带一丝情色,如小的时候,轰天动地,惊雷滚滚时把他抱在怀里时那样,段晓夕即觉得心安又有些失落。

他僵直的脊骨顿时软了,下巴硌在慕容栎的碎骨上,一股酸涩自鼻腔到咽喉,他默默地吞了,微微点头,轻轻地哼了一个略微颤抖的嗯字。

饭桌上,三个人的话不多。

慕容栎和段晓夕回忆些童年的趣事,又简单聊了聊他们在法兰克福的生活。

吃过晚饭,慕容栎问段晓夕要了一盒烟,走到花园里,在长椅上坐下来,刚点上烟,戚榕也出来了。他把手上的烟盒递给戚榕,戚榕抽出一根,拿在手里。

“你…和晓夕是怎样的朋友?”

“你希望我们是怎么样的朋友?”戚榕狡谐地咬着烟嘴对慕容栎说,“你对晓夕好点吧!”

段晓夕趁着戚榕陪着慕容栎在花园里吸烟的功夫,给自己的卧室做了个突击检查,能锁的,要藏的,大体整理了一遍,看起来没问题了,才出了卧室,却不想园中那个是猪队友。

戚榕在大多时候都是一个可靠的人,值得信赖的朋友,可正是因为她是个好朋友,她才不会盲从段晓夕的解决方式。

“我算是乌克兰难民,原来在巴卡莫列茨读心理学,战争开始前的那年在基辅的一家诊所实习, 如果你有兴趣,有空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戚榕在慕容栎手里拿过打火机,点燃了手里的烟。没有段晓夕的允许,她不愿直接透漏段晓夕的情况,但是她可以将自己的故事。

段晓夕把卧室让给了慕容栎,自己睡在书房里的折叠床上。

慕容栎也没有和他客气,关了门,轻轻上了锁,在人家的卧室里,干翻箱倒柜,偷鸡摸狗的坏事儿。

卫生间里的药瓶不见了,床头柜上了锁,段晓夕给他拿居家服的那个柜门打开,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只硕大的带着密码锁的行李箱。

四个六,四个零,四个八,四个一,段晓夕的生日,他的生日,他第一次出国的日子,都不是。

最后慕容栎很不情愿地摸弄出一个日期,0628,锁开了。

“小兔崽子!”慕容栎恨恨地骂了一句“记什么不好,就记得自己干的龌蹉事!”,却不去问自己为什么记得,是因为羞耻,还是因为别的。

行李箱里没有别的,都是行李,四季的衣服,从里到外,崭新的内衣内裤,商标都给细细地剪了,下过水,洗干净了,带着一股清新的味道。

慕容栎打开另外一侧的衣柜,晓夕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挂在里面,一套一套地和箱子里的衣服成双成对,同样的款式,不同的颜色和尺码。

慕容栎把箱子里的衣服挂回到衣柜里,两扇衣柜门都开着。他坐在床上看。

明明是一个人的卧室,却感觉好象是住着两个人。

慕容栎把衣服重新装回了行李箱,两眼发涩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明明没什么感觉,闭上眼就有泪水滑下来,鼻子被堵得难受,辗转反侧地睡不着。

他去卫生间清干净鼻子,洗了脸,去厨房的冰箱里拿了两瓶啤酒,镇在眼睛上缓解肿胀。

坐在卧室地板上想把自己灌醉,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去想明天的事儿。

可两瓶啤酒下肚,味道怪怪的,除了有想上侧所的欲望,什么效果也没有,这酒有蹊跷,眯着肿胀的眼睛一看。

Alkoholfreie, TMD,原来是披着李逵皮的李鬼。

慕容栎有在人家作客的自觉,没有再去厨房翻箱倒柜,仰面躺在床上,放松身体,放空大脑,强迫自己进入冥想状态。

这些年失眠的夜晚他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招对别人管不管用他不知道,反正对他有用,至少第二天可以保证他有足够的精神和体力参加工作和学习。

夜半,卧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了。客厅里的灯光透了进来。

慕容栎本来以为是段晓夕悄悄进来拿东西,就索性闭着眼睛装睡。

可进来的人脚步声缓慢,却没有停留,直接来到了床边,然后人就爬上了床。

一个毛绒绒地脑袋,带着熟悉的柠檬香味,拱到慕容栎的颈间, 一只不安份的手,顺着他的胸口往下摸。

“晓夕?” 慕容栎偪直了身子,压着嗓子问“你想干什么?”

段晓夕没有回应,只是扯住了慕容栎的衣摆,带着一股狠劲儿把衣摆拉得老长,然后和自己的身襟绑在了一起。

这时慕容栎越过段晓夕看到跟着进来的戚榕,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到戚榕把食指竖在唇上,然后又五指张开,手掌向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

戚榕转身轻轻地走出卧室,并没有关门,而是坐在卧室对面的沙发上,静静地等着。

慕容栎倾听着段晓夕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平稳,才轻轻地后移和段晓夕拉开了一点距离。

段晓夕身上穿得是慕容栎那件沾了咖啡渍的衬衫,右手轻轻搭在慕容栎的腰上,左手攥着两件衣摆打出来的结上。

无柰慕容栎只能金蝉脱壳,把衣服留给段晓夕,在柜子里随手拿了件毛绒绒的睡袍裹在身上。

看着戚榕的平静从容,慕容栎意识到段晓夕的梦游是一种常态。

“你可以把门关上,他今晚服了两粒,没有天大的动静,醒不过来。” 戚榕晃了晃手里的白色小药瓶。

“如果睡不着,我请你喝酒,你听我讲个故事吧。”

段晓夕的大车库里有辆中型的房车,车里有暖气和酒,戚榕有车钥匙。

“我在基辅实习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患者,他叫穆勒,是晓夕的朋友,德国人,会讲几句中文,老师见他对我不排斥,就让我做他的辅助。后来战争爆发,他告诉我如果以难民的身份去德国,找到工作以后,有机会拿德国的永久居留。我不想回国,就和他一起撤离。”

“也不知道是战火,还是内乱,枪声随处可闻,和我们同行的还有几个乌克兰人,两个男孩子一个女孩,我们感到的是从未有过的恐惧。 那时乌克兰边境设立了关卡,管理很混乱,穆勒因为他们不让那两个男孩子离境和他们发生了冲突,混乱中有人开了枪,穆勒中了枪,他们拖着迟迟不肯送他去医院,我们被关在被穆勒称为集中营的避难所里。那里没有什么正规的医疗机构,穆勒也只得到最基本的治疗,子弹取出来了,也止了血,可是他高烧不退,什么药都用了,就是没有效果。”

“穆勒让我帮忙联系晓夕,晓夕收到我们的消息以后来得很快,第二天晚上就到了,穆勒不愿意丢下那几个乌克兰朋友,坚持要一起走,和晓夕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朋友,似乎有些手段,经过一番交涉,终于放了行,可是这又耽误了一天的时间。”

“穆勒在飞机上就出现了抽搐,等到了华沙医院,已经回天乏术,他本来就有先天性心脏病,败血症引发的心衰。”

“穆勒临终前把我托付给了晓夕,我开始以为是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可是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他让我跟着晓夕。”

“我和晓夕来德国的最初的一个月,并不住在这里,晓夕帮我安排了别的住处,我有老师的推荐信,又有晓夕的帮忙,很快就在一家心理咨询机构找到了工作,到四月份,晓夕突然出现在我工作的那家机构,指名让我做他的辅助治疗师。”

“其实我的工作很简单,聆听,观察,监督和陪护。晚上十点上班,早上五点下班,指导和监督患者适量服用药物,通过疏导减少患者对安眠药的依赖性,帮助患者在梦游状态远离危险。”

“其实,我不住在那间客房里。我白天睡这里。”

在这么一个狭小而又安静的空间里,慕容栎一直没有开口,他默默听着,听一个年轻女孩,用波澜不惊的口吻,讲述亲身经历的战争,死亡和她所从事的工作,想着她口中的那个患者,和他的朋友。

“我的导师曾经和我说过,当抑郁症患者出现自杀倾向时,大多数都是不自知的,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想要自杀,焦虑是一种很可怕的精神状态,死亡对于他们来说似乎是一种解脱的诱惑,所以他们也很少会主动寻求救助,所以穆勒和我说,当他面对持枪人时,他渴望那人对他开枪。而晓夕的行为是主动的,他很坚强,可以说强大,他有一种力量,支撑着他对病魔和死亡宣战。”

讲到这里戚榕觉得自己应该适可而止了,毕竟她不了解眼前这个男人,她也不知道这个看起和段晓夕很亲近的男人会肯为段晓夕,做到什么程度。毕竟她还有要遵守的职业操守。

翌日,当段晓夕从一个杂乱无章的梦境中醒来时,他试图回忆一下自己都梦到了什么,并把它记录下来,因为这是他的心理医生给他布置的任务。

他梦到了什么呢? 他梦到了那人对他笑,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熟悉的皂角的香气,和那人一起吃饭,他把调掉刺的鱼肉放在那人碗里时,那人又笑了,然后是追在那人身后想去拉着他的衣角,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拨开人群想要去追赶那个要走的人,他哭着摔倒了,可梦里的人没有扶他,而是一脸冷漠地上了车。

真是一个混乱而又疲惫的梦,段晓夕掐着眉心,努力回忆了一下那个人的笑容,和皂角味道的拥抱。乐乐终于对他笑了,尽管最后还是哭醒的,但这也算是好久都没有做过的好梦了吧。

段晓夕翻身下床时,发现自己是在书房里,四周不有一股淡淡的皂角味道萦绕着,象是一个拉长了的梦。

他低头痴痴地看着身上宽大的衬衫,和门襟上的那一片咖啡渍,混沌的记忆慢慢回笼。

房门被轻轻地敲响,一个熟悉的声音“晓夕,段晓夕,宝贝儿,起床了没?吃早饭了!”

“哦,我起了,马上来!” 段晓夕慌忙脱了身上的衬衫,拿在手里转了个圈,把它塞在了枕套里。

然后他拉开门,贴着门缝盯着在炊烟袅袅的厨房里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扎着一条碎花围裙,举着铲子,哼着歌,一副神仙下凡,普度众生的样子。

“段晓夕,我给你三个数,你再不来,我就都吃了!”

“三,二,一!”这一招百试百灵。

穿着小背心,肥睡裤,顶着一脑袋鸡窝的段晓夕瞬移到了餐桌旁。

“乐乐哥,我不洗脸刷牙,吃早饭可以吗?”

慕容栎闻言,走过来,扯起袖口给他擦了擦眼角,又在他嘴里塞了一小块苹果。

“咔咔咬几个再喝口清水,漱漱口,和刷牙效果一样,吃完了早饭再刷牙,要不然一个早上得刷两遍牙,多浪费时间和牙膏!”

二十一岁的段晓夕,感觉自己好象回到了八岁。

坐在餐桌旁等来了一张圆圆的鸡蛋饼,上面还有用番茄酱画出来的,两和弯弯眉毛,一张两边上扬的嘴。

“怎么还给我做儿童餐,我都二十一了!” 明明开心地塞了满嘴,还抱怨地小声嘟囔。

慕容栎坐在段晓夕对面,一只手把一杯牛奶推到他面前,一只手托着下颌,定定地看着段晓夕的鸡窝头。

“晓夕,哥把错过的那十三年给你补回来好不好?”

段晓夕算是看清楚了,慕容栎就是个大坏蛋,给他做了一个乐呵呵的蛋饼,却让他打着嗝,堵着心,哭得稀里哗啦地吃不下去。

戚榕九点多来的时候,看到客厅里的画面有些怪异,慕容栎像抱孩子似地把二十一岁的段晓夕抱在怀里,捋着后背,轻轻地拍着,贴着耳朵轻声地哄着。

她目不斜视地溜到厨房,翻出一包方便面,就悄悄地撤了。

她回到车里睡了一觉,下午一点多左右再来时,那两人还窝在沙发里,前胸贴着后背,手臂搭着手臂,鬓角蹭着鬓角,睡得正香。

于是她又顺走了一包咖啡,也无人知晓。

她煮了一杯香气浓郁的咖啡,读一首原版的德语诗歌,她并不喜欢和相信浪漫,但她在学习德语,要想在德国长期居留,需要通过等级考试。所以为了练习发音,她捧着这本书,轻轻地朗读着。

Ein Mädchen, das Harfe spielt,

Mit echten Emotionen und falschen Stimmen

Mansheng singen, ihr spielen und singen

Es hat mein Herz tief berührt.

Sie singt über die Liebe und den Schmerz der Liebe,

Sie singt Opfer, singt Wiedersehen.

(一個彈竪琴的女孩,

用真感情和假嗓音

曼聲歌唱,她的彈唱,

深深地感動了我的心。

她歌唱愛和愛的痛苦,

她歌唱犧牲,歌唱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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