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目录
第四章 过往
白真从桃林的竹舍门后拿了两支石耒,递了一支给折颜后,这边一只手牵了白浅,一只手拿着石耒,寻着埋酒的那几棵桃树走去。
三人说说笑笑间已挖出了十来壶透着莹莹绿光的东岭玉酒壶。白浅挥手施法,收了几壶在自己的袖中。剩下的几壶拍拍土,一壶一壶的揽进怀里。折颜皱眉不悦,问白浅道:“藏了这些酒,打算去哪里偷喝呢?!”
白浅笑着说:“你酿的酒,我干嘛要偷喝呢!我这就要去昆仑虚,带几壶去和三位师兄饮酒赏月!昆仑虚那儿地势高,月光最明亮,比你这里的月色好!”
白真听了自家妹子甚有兴致,也附和道:“你这么说,我也觉得昆仑虚不错。四哥与你同去可好?老凤凰也去吧!”白真的提议,折颜向来没有不允的,遂将挖出的这十几壶酒都带了,三人一同往昆仑虚腾云而去。
三人到昆仑虚时刚刚入夜,高高的山门两侧悬着的灯将光芒映在山门口伫立的人影上,一眼看去就认得出是昆仑虚墨渊座下大弟子叠风上仙。白浅紧跑两步,上前与叠风见礼:“大师兄!这么晚了,你怎么守在这里?!莫非在等谁?!”
叠风恭敬有礼地同折颜白真见礼后,这才答道:“师父和东华帝君今天刚刚出关。一炷香以前师父忽然对我说,有贵客将至,让我出来迎接。没想到是小师妹和折颜上神、白真上神来了。小师妹,许久未见,快随我去见师父吧。”
白浅有十年没见过师父墨渊了,听闻师父出关的消息,心里很激动,丢下叠风他们一路先向山上跑去。叠风笑着摇摇头,引着折颜、白真穿过山门也沿着石阶向山上缓缓而去。
白浅一路跑上山,还未进入大殿,就着大殿中的灯火通明,远远地就瞧见师父墨渊如往常一样,一身墨蓝色衣袍,头发规规矩矩的用紫金冠束起,端端正正地坐在大殿最深处的主座上,身材挺拔板正,右手握着茶杯搭在扶臂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她一路疾奔进大殿。
师父!不知怎的,那样的目光和笑意,竟然让白浅眼眶里发酸。她快步走进去,在墨渊跟前拜倒,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恭恭敬敬地行了弟子礼。墨渊伸手拉起她,扶她坐在自己的座榻边,轻声问道:“十七……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师父!”白浅眼中泛着泪光:“师父,弟子不孝,这么些年也未曾留在师父身边尽孝道。师父这次出关,身子可大好了?!”
墨渊抬手轻轻替白浅擦去额头上渗出的薄汗,微凉的手指拨开她黏在脑门上的碎发,唇边掩不住笑意:“为师身子无碍。倒是你,这是一路跑上山的吗?这么多年,还是毛毛躁躁的性子!像个孩子似的。”
白浅脸微微一红,听师父打趣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来过许多次都没见到师父。刚刚在山门口听大师兄说师父出关了,便有些着急。”忽然白浅身后响起折颜的闷笑声:“墨渊,你这小徒弟对你可是比她阿爹阿娘还上心呐!你可没白疼她。”
折颜、白真跟在叠风身后入了大殿,向上首的墨渊拱了拱手。随后又向坐在墨渊右侧首座上的东华帝君见礼。这时白浅才发现东华帝君也在大殿中,忙起身也恭敬地拱手一礼。叠风和白浅侍立于墨渊左右两侧,折颜和白真在东华帝君对面落座。
折颜首先打开了话匣子:“你这小徒弟傍晚来我桃林挖了我不少桃花醉,说要带上昆仑虚与师兄饮酒赏月。我与真真也来凑个趣儿。没成想你二人竟出关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墨渊一听,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向白浅说:“我的小十七最会享乐。今夜月朗星稀,正适合赏月。你去找你二师兄,去后山莲池畔摆桌子,备些果品膳食,大家就一同去赏月吧。”
白浅听罢,便领命去寻长衫。临走之前,她不动声色的侧眼看去,东华帝君一贯紫衣银发,清冷的神态,自在的安坐在一旁啜着茶,气息平稳,周身仙泽浑厚,与十年前若水河畔的那个东华帝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白浅心中十分不乐,也替凤九不值。原来他早已恢复了修为,想必早就忘了曾经说过要去青丘看凤九的事了吧。也是,人去如灯灭,也许他连凤九是谁都不记得了。于是,白浅在心中把东华,连同九重天上那些让她着恼的神仙都恨了一遍。当晚,白浅一脸怒意的找到长衫时,着实把她二师兄吓了一跳。
而这边大殿上,其余几人见墨渊支走了他的小徒弟,便知道他有话要说。墨渊放下茶杯,向折颜、白真道:“这十年,帝君一刻未曾停歇,总算是恢复了部分修为。”
折颜了然:“想必,帝君是要寻回凤九的元神吧?!”
“不错!”说完,东华淡淡的目光始终未离开手中粗瓷茶杯,思绪有些飘离,眼前仿佛看到了当年在太晨宫里端茶倒水的凤九。当年凤九摔碎了墨渊送给他的茶杯以后,那窘迫的样子甚是娇憨,惹人怜爱。仅仅是这么一个回忆的瞬间,就让东华帝君心头一热。他想,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放不下凤九了。
白真听闻帝君要寻回凤九元神,马上起身,郑重的朝帝君一揖到底,说道:“帝君,若是能寻回凤九的元神,我青丘白家自是感恩戴德,永怀欲报之心。”
东华抬手:“白真上神不必多礼!本君与凤九相识多年,终是本君欠了她的情,还有若水河畔的救命之恩。”
折颜有些不放心,问道:“凤九元神震碎后,早已散尽了。以她一个神女的修为,无论如何是没办法自行修补元神的。更何况,她九尾狐的原身断了九尾,也就等于断了心脉,早已是残破不堪。帝君可有什么法子?不妨说与我们听听,也好能在旁帮衬一二。”
“本君也没有十全的把握能带她回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但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本君也要试试!”东华帝君声音并没有什么起伏,但眼神却依旧坚定的望着手中的那只杯子:“本君要先寻回她一部分元神的碎片,将其修补成一魂,然后将其置于用招魂阵中……”
还未等东华说完,折颜立即打断他:“你这是不要命的做法!先不说布下招魂阵要耗费多少法力,若要将凤九的魂魄聚齐,是要燃尽另一个人的元神的。半途停止,两人都会灰飞烟灭。这是等一一命换一命。更何况,你去哪儿寻凤九的元神碎片?”
东华伸手自紫袍衣襟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物件,众人仔细一看,是一枚狐形的玉佩,下面坠着一条小巧的火红狐尾。东华捏诀挥手间,那挂件变成了一条火红色长长的狐尾,被东华珍而重之地握在手中,轻柔地抚摸。这就是当年凤九为了在三生石上刻下东华的名字而用苍何剑斩断的狐尾:“这几年,本君一直以仙法护着它,它里面凝聚着凤九这一生的执念。有它在,应该能寻回她一部分元神的碎片……”
众人都陷入沉默,东华继续说道:“如今我法力恢复了六七成,先找到凤九的元神碎片再说。此事先不要告诉其他人……免得最后空欢喜一场。”
昆仑虚后山莲池旁,就着皎皎月光,席开两桌,一桌坐着墨渊、东华帝君、折颜、白真,隔了三丈远正对着莲池的那桌,坐着叠风、长衫、令羽和白浅。两桌上均摆着几昆仑虚特有的新鲜果品,还有长衫带领厨役小仙们准备的精美菜馔,必不可少的当十里桃林的桃花醉。
因大殿上的谈话内容颇为沉重,墨渊这一桌四人默默饮着酒,气氛有些压抑,均为东华帝君提出的不要命的法子担心,偶尔一两句闲聊后就各想各的心事。而另一桌则热闹了许多。师兄妹四人许久不见又聚到一处,自是说不完的闲话,聊不完的八卦,絮不完的师兄妹情谊。墨渊虽离他们距离最远,但所有的注意力都不着痕迹的凝聚在他们几个徒儿身上,尤其是白浅。
酒过三巡,长衫忽然想起白浅寻到他时那一脸怒色,就问道:“小师妹,你刚才过来的时候谁惹你不高兴了吗?!为何怒气冲冲的?”
白浅慢慢啜饮着桃花醉,小脸上染着一抹粉红,眯着眼叹道:“没什么……我今天来之前,去炎华洞中看了我们家小九。师父刚元神归位的时候,我和小九,折颜,四哥还有师父也在这里借着月色饮酒。小狐狸酒量浅,三杯就醉了。醉了还心心念念着她的心上人,不许别人说他的坏话……我现在觉得我家小九死得有些不值得……”
白浅的嗓音轻轻柔柔的,距离远,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说了什么。奈何另一桌坐的四位都是修为精深的上神,稍一凝神,所有话语一字不落的都传到了他们耳朵里。
东华帝君自听到白浅提“小九”二字,虽面色上没什么变化,但握着酒杯的手不禁抖了一抖,指关节因用力而显得发白。长衫也随着白浅叹了口气:“也不知凤九的心上人如今还记不记得她……”
令羽见大家都有些伤怀,便好心转移了话题,打算聊些高兴的。譬如……婚礼:“十七,你和太子殿下的婚礼耽搁了这么多年,何时提上日程啊?!师兄们可都等着喝你的喜酒呢。”叠风和长衫也被这个话题带动了兴致:“对啊,十七,你还欠我们喜酒呢!!”
这话题一起,白浅更加伤怀,又灌了两杯酒才答道:“……我还没想清楚到底要不要嫁他,他曾经剜了我的双眼,这一关,我心里一直过不去!这喜酒嘛……十七先欠着师兄们吧……待日后慢慢还。”其他三人听闻此话都惊讶不止。另一桌上的四位上神,也都听到了这一番话,除了折颜、东华知道内情外,另两人也如晴天霹雳一般。
白真从小最宝贝他这个妹妹,猛然一听了自家小妹受欺负的事,哪还压得下火来,径直站起身快步走到白浅跟前。墨渊亦紧随其后。“小五,刚才你说的是怎么回事?什么叫‘他曾经剜了你的双眼’?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东华帝君见有些事终究想瞒也瞒不住,干脆一挥手将两张酒席合二为一,说道:“好了,都坐下,听白浅上神慢慢说罢。你不说清楚,你师父和四哥是不会罢休的。”
白浅手往嘴上一拍,有些恼恨自己,心情沉郁,又喝了酒,脑子也一片茫然,有些话顺嘴就溜了出来。东华见白浅这个小动作,不由得又跑了神,想起了当年被自己诓骗,将白浅就是司音的秘密说漏嘴的凤九。
见白浅有些发呆,白真急得敲了下白浅的脑门:“小五,别跑神,把话说明白是正经!”
白浅瞧了瞧四周除了折颜东华以外,紧盯着她的几双眼睛,缩了缩身子,不得已,只捡重点,讲起了那段自己不敢轻易回想的往事:“三百年前,我独自一人去东皇钟封印擎苍,因为法力不济,被擎苍反制,封印了记忆、法术、容貌,投身成为一个凡人,和太子夜华历了一场情劫,在天宫被诓走一双眼睛,生下了阿离,然后心灰意冷的跳了诛仙台,着实窝囊了些。这不过是我飞升上神的情劫罢了……诛仙台的戾气冲破了擎苍的封印后,我便得了飞升的机缘,说来都是三百年前的旧事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见白浅说的不疼不痒,仿佛再说别人的事,折颜忍不住,接替白浅说道:“她自诛仙台落到我的桃林里。发现她时,她浑身是伤,还弄丢了一双眼睛。我将她救醒后,她很是伤情,向我要了忘情药。谁成想三百年后,她和夜华又在东海的宴会上遇到……真是段孽缘啊……”
白浅想起一事,又道:“当年,夜华曾经用结魄灯再造凡人素素的骨血。十年前擎苍破钟之前的几日,我喝醉了酒,无意中打碎了结魄灯,被结魄灯碎片割破了手指,偶然间想起了三百年前的过往。我虽然上天宫向素锦讨回了眼睛,可有些人、有些事,我仍是不能原谅。所以,婚事也就自欺其人地一拖再拖……”
酒意渐浓,白浅说罢,身子一滑,便跪在了墨渊的膝旁,趴在他腿上轻轻抽泣:“师父,十七的狐狸脑子不好,总是想不明白该不该嫁与夜华。他为了给我取神芝草,丢了一条手臂和一身修为。这都是我欠他的。以前,我总以为我们会做一世夫妻,究竟谁欠谁的没必要分那么清楚。而今我却希望欠他的情份,能用别的方式还他。……我还是想退了婚。我终归是对不起您的胞弟,师父,您万万不要怪我才好!……徒儿没用,当年只顾贪玩儿,没好好跟您学本事,没好好修炼,控制不住擎苍。这几百年来,终归还是给您丢脸了。”
墨渊心头一阵翻涌,当初从混沌中醒来,还没来得及对她表明心中的情意,就得知了她已有未婚夫,而那未婚夫又是他用十几万年时间精心用法力养护的胞弟。这两个都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人,为了让他们幸福,他可以隐下自己的情意,牺牲自己的感情去成全他们,祝福他们。如今得知自己捧在手心护了两万年的女子在外面受了苦,被人欺负了去,无论欺负她的人是谁,他都不会原谅,他会把别人对她的伤害都追讨回来。
折颜看到墨渊眼底隐隐涌动着怒意,赶忙说:“你师父最疼的就是你,你受了委屈他心里疼得紧,又怎么会怪你呢?!如今你既已想明白了,那择日我和你阿爹去把这亲事退了也就罢了。”
白真点头说道:“嗯,婚退了就退了吧。带着心结,怎么与那夜华白头到老?这夜华看着是个情种,怎得下手这么狠心?”
墨渊压下心头怒意的涌动,抬手顺着她披散在他腿上发丝。上天终是可怜他,肯给他一次机会,这一次,他不想退让:“没事,十七,以后有师父护着你!师父会永远护着你!”
七万年前,一句“没事,有师父护着你”,就能让白浅很心安。今天又听到这句话,白浅止不住掉下眼泪来,她用手悄悄拭去眼泪,抬起头,眼睛里又闪出了泪花。白浅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那句话,忍不住问:“师父不怪十七?!师父若是不怪十七,那十七以后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住在昆仑虚了!”
一句话逗笑了一桌子的人。白真打趣她:“原来你这些年是心里有愧呀,难怪每次来昆仑虚都来去匆匆的,像做了亏心事似的!……”
白浅瞪了白真一眼不再理他,拿了面前喝了一半的酒壶,起身慢慢走到崖边的石栏旁,翻身坐在石台上,面朝昆仑虚万丈山谷,抬着头望着那夜空中的明月,心头前所未有的轻松。
夜华,我不爱你了……
首发于2017-07-09
修改于2018-12-04
下一章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