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影和小说不是易事,有的断续几年看好几遍才能领悟。前两天重看李安拍的电影,是十分残酷和压抑的感觉!有一刹那,竟分不清是麦太太,还是王佳芝亦或汤唯,还是本就一人,她(们)只身向那时代命运亦或人性的黑暗深渊去,去做祭坛上的牺牲。
多年前第一次看原作,没看懂。后来看了电影之后又看,仍然没看懂。今天又拿出来看。小说语言营造的调性和电影是不一样的。电影改编自小说,看起来是一个故事,实际上这是两个故事,不一样。
小说文字简约,平淡。这就使文字后面的空间非常大,可以随读者的能力自行补足,这有点像读海明威和卡佛的小说。如果没有足够的想象力,他们的小说就是平淡无奇的一汪水。
电影的床戏不是平白无故加上去的,何况拍得既用心,且唯美!李安可能想表达易先生和王佳芝之间还是有爱存在的。在王佳芝孤胆深入黑暗的时刻,王佳芝和麦太太是合二为一的,她们是一个灵魂,不存在谁假冒谁。
在李安的电影里,做信仰祭坛上的牺牲,这个女孩子既复杂、痛苦,又无助到义无反顾。当黑暗完全吞没她时,她那短暂且清浅的生命小河,最后仅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漩涡,那就是易先生脸上最后的空寂和悲戚。
男人懂爱吗?也许,不然那么大一颗钻戒送给她。女人不就以此衡量男人的爱吗?也有可能不是爱情。因为黑暗与光之间互搏产生的激情,远比爱情深刻,也更稳固,否则很难理解高手对决的心态。
人与人之间,不是相爱才会心心相印,棋逢对手也会如此,知彼知己,知己知彼,惊心动魄的博弈就是一种格外的缠绵和感情。正因为此,失去对手会是一种痛苦、孤独和寂寞的身心体验。
吞噬本身就是一种激情,爱情是激情,也是一种吞噬。枪决了麦太太后,易先生重新回到自己的内在——内在的黑暗,厌烦、恐惧、不安、孤独的深渊。李安的床戏和钻戒都是用来举证他们之间的爱的,这是世俗爱情的必备元素。
张爱玲却在原作中撕裂爱情的温存和面纱,没有比她更辣笔的揭露。在小说中她说,“有句谚语: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过胃。到女人心里去的路通过*道。”谚语是张爱玲发明的。
李安把这部片子拍得很美,编得也好,一个为信仰献身的女学生,可能还有一个说不清的爱。他可能只能诠释到此,没法再往远走一步,他从小说中读出来属于自己的故事。然而小说不同,相比于电影,要平淡得多。
以致于,如果看小说的人没有想象力,简直看不出什么。张爱玲在小说中走得很远,她讲了一个关于“围猎”的故事。
小说里基本没有太多情爱的文字,但“算计”是有的,王佳芝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孩子。“从十五六岁起她就只顾忙着抵挡各方面来的攻势,这样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坠入爱河,抵挡力太强了。有一阵子她以为她可能会喜欢邝裕民,结果后来恨他,恨他跟那些别人一样。”
王佳芝对感情有自己的理解和期待,最重要的,她的生命力足够强。“权势是一种春药”,作为女人免不了有点上头,何况她是一个美女。刺杀易矮子这个老特务,让她能把生命力的弩全部拉满。
她实际上是看不上她的那些同学,梁润生、邝裕民……甚至嫌弃他们。当她定义给自己,老易是真爱自己时,她“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所以,这场美人计两年前在香港已经发动,布置得这样周密,最后却被美人临时变计放走了猎物。
结尾写道,(易先生想)“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番遇合。不然他可以把她留在身边。‘特务不分家’,不是有这句话?况且她不过是个女生。”
张爱玲写得不是世俗人眼里的爱情,说不定她压根怀疑它真的存在。小说中,王佳芝一干人被易先生一网打尽,立即执行枪决后,老易回到家里,疲累万状中想,“得一知己,死而无憾。她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易太太正在打牌,马太太望着易先生一笑。“易先生是该请客了。”易太太知道他晓得她是指纳宠请酒。今天两人双双失踪,女的三更半夜还没回来。他回来有点精神恍惚,但脸上又憋不住的喜气洋洋,带三分春色。
易太太误解易先生是第一次上手,实际上一切都发生完了,故事已经结局。有一句话说得好,老婆往往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所以,小说里写,“他(易先生)提醒自己,要记得告诉他太太说话小心点:她那个‘麦太太’是家里有急事,赶回香港了。都是她引狼入室,住进来不久他就有情报,认为可疑,派人跟踪,发现一个重庆间谍网……好好地吓唬吓唬她,免得以后听见马太太搬嘴,又要跟他闹。”
张爱玲的小说到最后常给人一种寂灭感。这篇小说的最后,易先生在太太们一片讨论去哪里请客吃饭的喧笑声中悄然走了出去……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在李安的电影里,因为有一个暧昧不清的类似爱情的故事——昂贵的礼物和试图吞噬彼此的激烈床戏,便无形中销蚀了原作中的寂灭感。于是给观众一个看起来惊心动魄,但也有点咂摸头儿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