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我永远记得，我的父亲，那一天，说起我前十三年的生活状态时，胖嘟嘟的手不停地揪打着自己的胸口，满脸痛苦难耐。
我哭得更厉害了，眼泪直泻而下。
原来，亲生父亲是长这样子的。他不会动不动呵斥我，他会懂我的委屈，并会因我受的委屈而难受，还会帮我向命运提出控诉。
“你不拿户口本，没关系，我有办法让你拿的！”父亲的话铿锵有力。
从养父家回去的第三天，父亲带着我和母亲又去了医院。不过，这次，他告诉我，是去做亲子鉴定。
父亲见我一懂半懂，又解释说，就是国家法律允许的、证明他们和我是父女、母女关系的依据。
母亲告诉我说，只有拿到那个依据，把我的户口迁回家，才能帮我办理住院手续。
一听自己有救了，我连忙把头点得像小鸡啄食，连扎针的疼都顾不上了。
因为养父一直不愿拿出户口本，父亲念着我的病，不得不一天也不敢耽搁地拿着亲子鉴定，把养父告上了法庭。
听母亲讲，得知父亲要打官司把我要回来，那时执意把我送走的外公，也难得地拜托几个老伙计，请求他们帮忙能争取尽早开庭。
法庭上，当养父知道他因当年没有办理合法的收养手续，被裁定收养行为无效，我的监护权被亲生父母收回，而我也不愿再回原来的家时，哭成了泪人。
他哭着哭着又骂，骂我，也骂父亲。
09
面对养父的歇斯底里，父亲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表示，他认可养父一家这十几年来的付出，也愿意作出补偿。
当养母表示，她只希望我过得好，不在乎补偿，只希望能偶尔见见我时，父亲同意了。
只是，他言正辞严地拒绝了养父。
“刘家亲属，任何人想来看莹莹，我吕某都热烈欢迎，除了他。”父亲的手，再次指向了养父。
父亲不让养父来看我的原因，我知道。
养父枉顾我病情执意不拿出户口本，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在等待亲子鉴定和开庭那段时间，养父曾不止一次到我学校闹事。
有一次，他去的时候我们正在考试，可是他不管不顾地在学校操坪里大喊大叫。
父亲认为，养父这一举动已严重影响到了我。根本没站在我的立场上为我想过，他根本不懂怎么当人父亲。
那天，我清楚地听见父亲对养母说，和养父这人谈补偿的事肯定会谈不好。
父亲建议他们直接去法院起诉，让法庭来裁决。他该付多少，必定一分不少。
后来，事情怎样解决的，父亲没再跟我说。那之后，我就按照父亲的安排只管治病和上学。
小学毕业后，我离开了原来的学校，也真的再也没有见过养父。
直到上初中三年级时，父亲来接我去参加他的葬礼。
之后不久，养母另嫁，关于我儿时身世的纷争也彻底宣告结束。
只是，我真正回归之后，父亲对我的关爱，到了让人啼笑皆非的高度。
我当然明白他这么做的缘故，他是在想尽办法弥补前面十三年中所缺失的。
10
记得第一次高考完，我因成绩不如意，躲在房间哭。
当父亲在餐桌上见着我又红又肿的眼睛后，对我说：“莹莹，爸爸找人帮你去查一下试卷。如果可以，让他们帮你把分数改过来，行不？”
餐桌上的其余三人，我妈，我弟和我，都像是看外星人那样地盯着他看。
他用他的胖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然后淡定地说：“看着我干嘛，我很认真的。”
上高一的弟弟挪揄地说：
“看不出来，您还有指山化水的特异功能啊，那我也不用努力了，等着您帮我改分数得了呗。干脆，您亲自帮她做张录取通知书，岂不更省事？”
没想到，父亲竟然一本正经地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后生可畏呀，还是你小子脑子活。”
弟弟回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后，没再理他。
父亲讪讪地拿起筷子准备吃饭。
我的心情却忽然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不就是高考失利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曾经那举步维艰的十三年，也不曾要了我的命，难不成还要被这一次考试折弯了腰？
于是，我深呼了一口气，轻声说：“不用，我自己来。我想好了，万一这次没考上，我去复读。”
很快，我母亲，不动声色地长吁了一口气；我父亲，睁大眼睛看着我，眼里有毫不掩饰的赞许；连我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弟弟，也朝父亲竖起了大拇指。
“对的嘛，这才是和吕建伟的女儿。”父亲得意地大手一挥，大有“指点江山”的架势。
11
我怔怔地望着他那胖脸，心中暖意洋洋。仿佛此生，这人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事能难倒我了。
有父如此，我怎能怂？
父亲的这种得意，在第二年我以超录取分数线三十多分考入省重点大学后，到达了极致。
“也不想想，她遗传的是谁的基因。”面对众人的祝福，他得意地腆着大肚子呵呵笑，从头到脚都透着得瑟。
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父亲带了三个“彪形大汉”，开了两辆大越野车（有一辆是借的），浩浩荡荡地去送我上大学。
看着一米八的大个父亲对着接待的老师和学姐不住地点头：“拜托啦，我就把她交给你们了，多多关照啊……”
我感觉自己像是还没断奶。
尔后，每次和父亲通电话，他必定会问：
“闺女，有没有男同学追你？有了男朋友一定先带回家啊，你爸没别的本事，这么多年，阅人无数，看人还是很准的。”
搞笑的是，我还真信了。
大三的时候，真的带了回去。谁知道，他老人家就差带放大镜和钯子了。放大镜用来数他有几个毛孔，钯子用来刨坟问祖……
反正，那次，男票出门后对我说，父亲那双眼睛，直盯得他两腿发软，就只差尿裤子了。
我刚到学校不久，就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说是人不错，如果能躲过毕业之劫，可以考虑。
因为，那男票家，离父亲有近千公里。父亲让他毕业后随我回他所在的城市，男票表示会考虑。
然而，最终，我们还是没能逃过一劫。男票家中上有二个姐姐，家人都不愿他远离家乡。
我只得认命。
12
最后，我还是在参加父亲老友的生日宴上和现任看对了眼。
让我无地自容的是，对这门亲事，父亲显得比男方还要热情。
当母亲轻声责备父亲完全没有女方该有的矜持时，父亲大声反驳着说：
“你知道什么？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你是不知道我盯他多久了。我老实说吧，自打她回家那天起，我就盯上他了！
以前吧，怕她有逆反心理，不好硬来。现在他们好不容易来电了，还不快点促成？你难道不想早日抱孙子？
别的不说，就欺负她这事，这家绝对是做不出来的！把她放这家，放心！”
我真想凑上去问一句，问问他还在哪些地方撒了网，那些网中的鱼现在又归向了何方。
可我又开不了口，我被他的话，他的思维和他的“超长观察期”镇住了。
我胸口哽着一团暖暖的东西，直让我通体自豪和幸福。
世间的父亲，是都如他这般，还是只有他是这样的？
他又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愧疚吗？如果是的话，他这么多年的尽心付出，早就能把之前的岁月抹平了。
或者，他本就是这样的，爱女如命。
所以当年才会听到养父那样待我时那么生气，以至于一怒之下冒着被人指背皮的风险将他诉上法庭。
婚后，婆家确实如父亲所说的那样，待我很好。
儿子生下后就由婆婆带去了，我和老公就只管上自己的班，过自己的小日子。
每次我和老公闹小性子时，总是他先低头认错示好。
心情大好时，我也问过，为什么不管是不是真他错了，他都毫不例外地认错。
13
没料，他回复我说：
“结婚前，我的老兵岳父就教过了，让自己女人哭的男人，是最没用的男人。能向自己女人低头的男人，才是真男人。”
忽然间，当年那个胖胖的男人，指着轮椅上的养父，对他说不配当人父亲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不记得谁说过，这个世界上，有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也有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我感觉，我的父亲，在用他的后半生帮我治愈我的童年。
往事如潮，袭卷而来将我全然淹没了。
当我回过神来，将视线调回眼前的手术室门口时，发现原本出了差的老公已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弟弟身边，两人正低声聊着什么。
见我望向他，老公抛来一个安慰的微笑：“放心吧，老爷子什么阵仗没见过，没事的。”
事实也确如我们期待的那样，一个半小时后父亲被推出了手术室。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如果没有意外，一个星期左右父亲就可以出院。
出院后再观察一个星期左右，就可以脱离危险了。
父亲早年当过兵，身体素质还算可以，虽然胖点，但没有别的原生病，估计会恢复得不错。
龙应台说，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即使真有那么一天，父亲用他的背影告诉我：不必再追。我也会永远铭记，是他给了我骨骼血肉，教会了我怎样去爱，我将终生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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