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父亲进手术室前头睨着我的那一眼,一直悬在我心上。那一眼,有依恋、有不舍、有牵挂,也透着一丝害怕。
其实,医生和我都已经跟他说过很多次了,心脏搭桥手术虽然听着吓人,但成功率还是很高的。
给他做手术的也是医院的权威医生,名副其实的身经百战,大大小小的类似手术已经历不下百次。
可父亲听到医生依照惯例和我们讲述手术风险时,五十六岁的他还是露出了孩子般的胆怯。
真是让人又好笑又莫可奈何。
理论上来讲,成功和失败的机率是对等的。可我心里,就是认定我的父亲,他一定能够挺过这一关。
因为,我和弟弟,我老妈,以及他的孙子孙女们,都还需要着他,特别是我。
然而,在这看似强大无比的信念中,还是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提醒我:“话虽如此,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的!”
而且,我的身体好不争气,明明只是很小的声音,她却紧张得不行。手术室外,我的脚就像不是自己的,来来回回地走个不停。
我弟没好气地呵了我一句“你能不能好好坐着”后,我坐下,但脚依然在抗议,不住地踮着。
踮就踮吧,对我弟鄙视的目光,我彻底无视。
02
和绝大多数人不同的是,我初见自己的亲生父亲——此时躺手术台上忐忑不安的那个大胖子,是在十三岁。
我出生时,父亲还没和母亲结婚。
我的穷父亲还在竭尽全力地为迎娶我家世良好的母亲奋斗时,我却等不及了,在一个雨雪交加的寒冬夜晚呱呱坠地。
剖腹生下我的母亲还没来得及出病房,就被我的外公外婆交给了一个远房亲戚,连夜送到了我的养父母家。
都说风雪夜出生的孩子命好,可我人生前十三年的运气是真不好。
养父母家更穷!
他们年过三十仍没孩子,好不容易有了我后,却又不得不把我扔给奶奶带,自己双双外出赚钱。
好在,在奶奶饥一顿饱一顿的“精心”照料下,我顽强地活了下来。
养父的唯一财产就是一台二手的人力三轮车。
数年来,他踩着他那破三轮,风里来雨里去,挣着那可怜的养家糊口的铜板。
后来才知道,这段时间,我的亲生父亲,正在玩命地满世界鼓捣药材生意,同时,找尽所有能觅到的线索找寻我的下落。
我七岁那年,养父在一次送货时出了事故,造成了高位截瘫,从此只能和轮椅相伴。
家中日子更加艰难了,奶奶既要照顾养父,又要照顾年迈的爷爷,再也腾不出精力来管我。
于是,养母一咬牙,把我托给学校一个老师家读寄宿,费用由她管。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十三岁。那一年,我的父亲,终于找到了我,并在第一时间来见了我。
03
用父亲的话说,当他见着头发枯燥、脸色腊黄、“衣衫褴褛”的我时,一米八几的大个男人如他,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汩汩地涌。
高,胖,实足的安全感,是我对父亲的第一眼。
不得不说,血缘这东西,它的力量真是不可估量。
父亲推着轮椅上的养父来学校见我时,我见着他那双眼睛后,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大胖子,他就是以后我的坚强后盾,是我随时都能依靠的不二港湾。
事实也证明,我的预感是特别准确的。
这时的父亲,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成功商人了,买了大而敞亮的房子,也买了白得耀眼的小汽车。
为了见我那一面,他给了养父一万块。那一年,是2001年。
当天下午,父亲就带来了母亲,和一大堆新衣服。还帮我请了假,带我去理发店把头发剪成了个干干脆脆的一刀齐。
父亲把把我寄宿老师那儿的费用加高了些后,我的生活饮食条件也有了明显好转。
我心中慢慢有了些得意,因为,我的亲生父亲是个超级厉害的人,他会当着我的面对我的老师说,要给我办怎样的菜吃。
而之前对我爱理不理的老师和她的家人,言语中明显有了对父亲的讨好,自然也就不敢再轻视我。
只是,让我没料到的是,一场更大的风波,马上接踵而至了。
事情也真是巧,可能我这人注定命不该绝吧。
自从我的亲生父母认了我之后,我之后隔三四天才会流的鼻血,也来得更频繁了。
04
我自寄宿第二年起,就时不时地会流鼻血。和老师说时,老师安慰我说是上火。然后,她会连续几天买回一些豆腐煮给我吃。
可是,豆腐吃了不知道多少片,我的鼻血却依然照流不止。
直到现在,我依然清楚地记得我的父亲在得知这一情况后,站在我们班的教室外边,冲着带我的老师就是一声吼:“这情况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透过门缝,我看到,被我父亲这一吼,老师都几乎要哭出来了。
吼完后,父亲站在教室问口,放柔声音说:“莹莹,你出来一下。”
因为父亲又高又胖,他往教室门口一站,把外面的光线挡了一大半,我只看到了他那张凝重的脸和焦急的眼。
“朱老师,我带孩子去看病,请假条的事就拜托您了。”
自那天后,我的寄宿生活就暂告一段落了,我搬回了父母家,生活起居由母亲一手操办。
没过几天,父亲就开车带着我,来到了省里的医院,还特意拜托他之前的战友找了专家,为我看病。
被父亲牢牢牵着,坐在电梯里上上下下时,我感觉连头晕的症状都轻微了些。
随着检查结果的不断出来,父亲的话越来越少,牵我的手也越来越紧,手心也开始滑腻腻的。
然而,每当我下意识仰着头看向他时,父亲又宠溺地冲我一笑。
05
那天,从医院回来后,父亲没有带我回家,而是直奔养父母家去了。
一进门,父亲就开门见山地讲我的病有可能很严重,必须马上住院,需要养父家的户口本。
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的养父刘强,压根就不相信我有病,他挥舞着手中的拐杖说,这一切都是父亲的阴谋,目的就是要把我抢回去。
我的爷爷奶奶也在一旁老泪纵横地指责父亲,说他没良心。
说他们呕心沥血地把我拉扯到这么大,父亲不但没有半点感恩之心,反而仗着自己财大气粗硬抢人。
“抢不抢的咱另说,你先把户口本拿出来,先给她治病行不?”父亲焦急地劝说着。
“你们看,这是检查结果,这不是我能造出来的,是医院经过检查后给出的结果。”
可是,纵使父亲再怎样把那叠纸递给你们,他们都没正眼瞧过一次。
“莹莹,过来爸爸这!”养父朝我伸出双臂。
我当时只知道,自打吃了医生开的药后,之前每天必流一两次的鼻血,再也没来了。
所以,我是相信父亲的,我是真的生了病。
于是,我对养父说:“爸爸,他没骗你,我是真的生病了。”
“你生什么病我还不知道吗?流鼻血算是什么病,弄几碗猪血吃就好了!”养父没等我说完,抢过了我的话。
等了许久,见我没走向他后,他又骂道:“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小杂种!养条狗这么多年都养熟了。”
“你说谁杂种?!”
身后传来父亲的怒吼。
06
“就说她!还有你,一家子不知好歹的畜牲!”养父唾沫横飞地叫骂着。
奶奶颤悠悠地从里屋拿来几件旧衣服,跺着脚说:“十几年了,我们哪有亏待过她?你瞧,她小时候穿过的衣服我都还留着。”
父亲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握成了拳头,攥得紧紧的,在微微抖动着。连我都看得出来他非常生气,却又尽力克制着不发作。
半晌后,父亲对奶奶好言相劝:“阿姨,我从没说过您对她不好。她现在是真的病了,不给治的话,她会死掉的!
您这些年辛苦了,等治好她的病,我会补偿您的。念在养她这么多年的情份上,先给她治病,好吗?”
“你也不必说了,找什么治病的借口,还不是想拿到户口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的户口迁过去。”
养父在旁接了话。
父亲反复解释,就算他想这样做,国家法律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做,他也没那么大的能耐。
可,养户就是不答应拿出户口本。
最后,父亲耷拉着脑袋,无奈地牵着我的手,转身准备离去。
我回头看着养父,他也望着我。
看着他那洗得泛了白的上衣和空荡荡的裤腿,想起父亲说的那句“不给治她会死的”,不知怎么的,我“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姓吕的,孩子不愿跟你走,你把她放下!”养父说着就推着轮椅追了上来。
“谁要的臭钱,你一找来就要把她抢走,还不让我们去看她。我们养她十三年,是你几个臭钱能偿还得了的吗?”
07
父亲的脚步停住了,牵我的手力度明显大了些,过了片刻后,又放开我的手,转过身来。
父亲怒视着养父,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高高挺起的肚子不停地摇晃。他伸出胖胖的手,右手食指笔直地、定定地指向养父。
满脸通红、嘴唇哆嗦的父亲,弯下腰来,一字一顿地对养父说:“姓刘的,你不跟我说这十三年,我还不来气。
你自己说,你是怎样当人爹的?你自己看,她现在十三岁了,比同年龄的孩子矮了多少?
别人家孩子多重,她多重,你知道吗?
还有,说起穿,她都十三岁了,你让她穿你老婆穿得不要了的内裤,你是人吗?
我的老天,真是不敢想象。
哎呦,我心窝窝都是疼的,她娘知道这事后,连续哭了好几个个晚上,你又知道吗?
她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是穷得连帮她买两条内裤的钱都没有了吗?
她现在病了,说不定还会死掉,你想的就是我来抢人,你想过她吗,她才十三岁!
她寄宿学校两年多,你又何曾去看过她一次?!”
-上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