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看《红楼梦》的开篇,每每对曹公心生怜惜,只见他这样写道:“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
“一事无成”四个字来得刺眼,虽然他是谦虚,但以他当时的处境,确实也很难觉得自己有什么成就。瓦灶绳床,举家食粥,即便写了一部《红楼梦》,在当时也只是小范围流传,更像是自娱自乐。何况,对于这部书的价值,他如是说,“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一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
想想那时的曹公,年龄老大,身无长物,早年都获得都一一丧失,对于自我价值,估量的也不够充分,心情该是何等寥落,不由感慨命运对他太不公。
要到很多年之后,我才能懂得,曹公哪里是自谦,这些话分明有一种自负,他的“也不愿”“也不定要”,实乃对世间通行标准的一种无视—令人“称其道妙”“喜悦检读”之书大多迎合了世人的阅读习惯,而他,自有标准。至于“事”的“成”与“不成”,若他真的介怀,也不花那么多时间,几番增减,写这样一部在当时无法得到充分认可的《红楼梦》了。
想明白这个道理,盖因随着时日流逝,我自己对“一事无成”这个词也有了不同的认知。
我一直笑话我爸是个凤凰男,凤凰男的优点和缺点他都有缺点,缺点这里就不说了,优点是勤奋和上进,我打小就见他像一只勤劳的蜜蜂一样处于无休止的忙碌中,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有许多时光被耽搁和虚度,总是念叨着他这辈子没能干成什么事。
不知道是不是受他的影响,那时候我也觉得,人这一辈子是得干成什么事,人生最大的恐惧就是到了晚年,发现自己一事无成,白来了这一遭。
我这些年因此也总在焦虑感中,20岁时,我两手空空;三十岁时,犹觉路途遥遥,我这才刚起步;35岁时,依然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那点成绩随时可以清零,回头一望,一无所成……
一直到40岁,我忽然发现自己不觉间写了好多人物,远的有林徽因、张幼仪,陆小曼……近的有我妈、我舅姥爷、我同事,我偶尔遇见的人……他们有的光芒闪闪,有的默默无闻,但在我的笔下,他们却有着某种一致性,都是在努力将平凡时日变得璀璨,原来,我心底,并不那么在乎是否有所成。
比如我写我妈,出身于单身家庭,没有太多文化,当了一辈子工人,现在是无数退休老人中的一个,谈不上有什么风华。但是我却知道,这些年来,她始终在阅读,写作,学习5笔型,最近还以六十五岁高龄,考到了汽车驾照。在很多人眼中不胜其烦的事务性学习,我妈却能乐在其中,被这些快乐充盈的人生,怎能说是虚度?
再比如我舅老爷,一个老单身汉,当年因为成分不好,没能娶妻生子,他笨拙、缄默,常常不知所措,在乡间也是人们眼中的笑柄。但是他爱读书,虽然读的不过是各种“演义”之类,却也能作为他生活中隐秘的通道,将他带到让她自如的别处。
我还写了林徽因,这些年她已经被神化,成为各种鸡汤文里的女神。诚实说,若论文学成就,她的确不算第一流的人物,她自己也清楚这一点,1932年,她给胡适的信里说:“我自己也到了相当年纪,也没有什么成就……现在身体也不好,家常的负担也繁重,真是怕从此平庸处世,做妻生仔过一世……”
可是她的好正是在这种不甘里,为了出离平庸,她同时开了许多个窗口,写诗,研究建筑史,在自家的客厅里跟人高谈阔论,广泛吸收信息,即便因此引来动机各异的讽刺……
这所有被别人或自己认为“一事无成”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那么,我们为什么不从尊敬一事无成的自己开始,不是让别人,而是由自己,来定义自己的这一生?
庄子说,燕雀焉知鸿鹄之志,但是鸿鹄有鸿鹄的辽远,燕雀也可以有燕雀的充实,每个人的天分、际遇、需求都不同,为什么要以他人为参照?与其在渴望成功的焦虑里度过时日,不如先享受每天都在刷新自己的快乐。刷新的方式各有不同,只要自己满意就行。
孔子说,四十不惑。我不知道是什么能使他在四十岁的那一年笃定,于我而言,大概就是放下了成功焦虑,找到了自己的小确幸,我不再害怕一事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