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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来日本之前,我非常憧憬半工半读的留学生活,觉得那实在是一种浪漫至极的状态,在自食其力的同时,也能守住自我而不被生活裹挟着前进。现在,房子找好了,学校分班结果出来了,工作也确定了,半工半读的留学生活就要正式拉开序幕了。想到这,一种醉人的快乐就会漫上心头,让人如沐春风。
生活待我不薄,我可不能辜负了它。
内心热血澎湃的时候,我们总会自动选择屏蔽来自现实的干扰,而兀自沉醉在自己的理想的小世界里。不过,放心好了,生活有的是叫醒你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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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2月8日是正式到居酒屋报到的日子。
放学后,跟几个要好的同学打了个招呼,转身就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赶回宿舍。到了宿舍后,我立刻关进房间捣鼓起化妆品来。在这个美容大国,几乎每个人对美的意识都非常强烈,男生会修眉,视情况而使用粉底等,女生们更是从小就开始贯彻“不化妆就是对人不礼貌”的准则。而作为一个连隔离霜和粉底都分不清楚的化妆小白和手残星人,我也只能临时抱佛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那么像无礼之人了。
按照专务的吩咐,我怀着兴奋又不安的心情提前三十分钟到了店里。后藤桑(在店里已经工作了一二十年的资深员工)带我到厨房给厨师们问好,向他们做自我介绍之后,就给我两件黑衬衫和一条黑色围裙,然后带我到二楼的更衣室换工作服。换好服装和鞋子后,后藤桑又递给了我一把笔和一叠裁成四方形的小草稿纸,开始耐心地给我讲点菜的流程及其他注意事项。
就这样不知不觉之间半个小时过去了。这时,另一个打工的男生也来打卡上班了。又是一番自我介绍。
大漥君,19岁,某私立大学二年级生,已在这家居酒屋打工一年多了。一头凌乱的染成金黄色的蓬松卷发让他看起来有点桀骜不驯,跟人说话时,他时不时就会用手去拨开挡住他小眼睛的刘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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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酒屋常年无休,每天下午五点开店,在那之前,我们必须把店铺都整理干净,手写“今日推荐菜单”的看板等等。后藤桑忙着自己手边的事情,无暇顾我,便交代大漥君教我怎么打扫店铺。于是,大漥君立马跟我说他来擦拭桌子和菜单,让我去洗厕所。
洗厕所?!
这并不在我所构想的半工半读的生活版图里啊!还来不及多想,大漥君就把我领进厕所里,从洗手台下的柜子里取出两块抹布和洗洁剂递给我,然后简明扼要地告诉我清洗的步骤,说了一声“拜托你了”就走出去了。
双手拿着清洗工具的我,进退两难地看着眼前脏兮兮的蹲式马桶,忽然感觉身边的一切都在嘲笑我。而我就像宁死不屈的俘虏,与它们僵持着,迟迟不愿俯首称臣。
“今天的准备工作比较多,大家动作都快一点,不然会来不及。”后藤桑扯着嗓子喊道。
“知道了!”
听到大漥君的回答,我赶忙拉开虚掩的门,探出头,提起精神大声应答,明白了。然后,转身再度掩上门,戴上塑胶手套,往马桶、地板及周边的墙壁喷上洗洁剂,接着硬着头皮蹲下身,弯着腰用刷子将马桶的里侧刷干净冲水,再用抹布慢慢地擦洗马桶外侧和地板。擦着擦着,委屈的眼泪就直直地掉落,一颗接着一颗无声地没入地板上的洗洁剂泡沫里,寻不到踪影了。
我爸妈辛苦大半辈子,花那么多钱栽培我,就为了让我来东京洗厕所吗?!
越想越难以抚平不断汹涌上心头的愧疚感和莫可名状的“耻辱感”,但想到找工作时的艰辛和生计问题,还是得咽下这口闷气。
在以建筑工人为主要职业,常年在风吹日晒之中出卖苦力来养家糊口的父辈们看来,只有“坐办公室的”或“拿笔杆子”的才是体面的工作。记忆中,父辈们常常会耳提面命地告诉上学的孩子们,说,“你们要认真念书,将来才能坐办公室。要不然的话,就要像我们一样歹命去扛水泥抬石头了。”
这样耳濡目染之下,我对职业的多样性的认识少之又少,并信奉只有“坐办公室的”才是真正的体面的工作。国内大学毕业之后,我先后做过外贸、翻译及培训老师等,一路走来也都算是“坐过办公室”的。而如今,我却在这里洗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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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u桑(我的姓的日文读法),清洗好了吗?”后藤桑的一句话将我猛然拉回现实。我擤了擤鼻子,就那样猫着腰,侧头看了身后的后藤桑,由于她的眼镜镜片反光,我看不清她的眼神,但她似乎察觉到什么,低声问了我一句:“你没事吧?我来帮你。”
“我没事,就是觉得洗厕所是件看起来简单,但实际上并不那么容易的事情啊。”我本想找个理由来敷衍她,但当下却是半是坦白半是掩饰地脱口而出了这句话。
我话音刚落,后藤桑就拿起抹布开始擦拭镜子和洗手台了,并自顾自地跟我讲她到这里工作的时候,也是从洗厕所开始的,起初觉得有些委屈,但时间一久就习惯了。
“而且后来我就想通了,洗厕所是我工作中的一个部分,我不能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工作。”
我不知道后藤桑是有心,还是无意的,只是听完她的这一番话,我才开始渐渐恢复冷静,重拾理智。
我终于明白,刚刚占据心头的那股无以名状的“耻辱感”从何而来了。那是因为我潜意识里就认为工作有贵贱之分,而洗厕所恰恰是低贱的,是说不出口的有失尊严和体面的事儿。如此想来,我只不过是在为自己的偏见买单。
我原以为在我选择留学这条路时,就已经做好了迎接所有考验的万全准备。而事实上并没有,一点点在此刻看来都是不值得一提的挫折,对七年前的我来说,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颗稻草。
那时的我还放不下内心的那些骄傲和过去的荣光,我甚至习惯将它们制作成标签,贴在自己身上来掩护躲在这副皮囊之下的另一个真实的自己。所以,每当生活从我身上撕下一枚标签时,就如同从我身上撕掉一层皮,我都要惊慌失措一次,锥心蚀骨一次。
你看,仅仅是洗厕所一事就已经轻而易举地将我用自尊心建造起来的城墙毁于一旦了,更何况接下来发生的事呢。
ーーNOT THE ENDー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