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的不是时候，家里为生我吃了不少苦。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村里计划生育抓得紧，母亲挺着肚子，丢掉劳动工分，牵了哥哥，去投奔湘北山区野外作业的父亲。那里荒山野岭，人迹罕至，物质匮乏，母亲颠沛流离，荤素难食，虽然逃过了强行堕胎，却导致了我的早产。
我生下来只有三斤多，从小体弱多病，母亲无数次背着我，往返于家里和医院，咳嗽，发烧，请假，卧床，吃药，打点滴，三伏天也包裹得像一个粽子，病痛中隐忍，药罐里泡大。
上了大学，远离故土，长沙冷热不匀，岳麓山下，湘江水边，湿冷阴寒，容易感冒。父母几乎每隔两三天就一个电话，问我好否。但是高考解压，结识新伴，山清水秀，爬山汲泉，跑步锻炼，劳逸结合，身心愉悦，很少生病。整个大学，我竟然没吃过什么药，但是常备一药——银翘片，只要是稍稍感到发烧，喉咙肿痛，便即刻吃下一颗，两三次便可消肿退烧，屡试不爽。
有年暑假留校勤工俭学，每日和一个医学系女孩一同乘车，她是枣核脸，黝黑的皮肤，洁白的牙齿，叽叽呱呱很爱说话。她说她的老家邵阳隆回特产一种花草，花初开色白，两三日后变黄，可以入药，也可以泡茶，还可以卖钱，叫金银花。我一脸茫然，问岳麓山上是否有。她眼睛眨巴了几下，说好像没有。我在脑海里匆忙检索关于隆回的点滴，滩头年画，魏源故居，然而，好像和花花草草无甚关联。
但她说：“你吃过银翘吗？”
我忙点头。
“银翘片中的‘银’指的就是金银花！”
“啊，原来是她啊！”
“她可以清热解毒，凉散风热，中药里配置了专治风热感冒呢！平时上火，牙龈发炎，喉咙痛，也可以拿她泡茶喝，很灵的！”
“这个我知道，银翘片是我常年备药，稍微有点咳嗽发烧吃一两片就好了！”
银翘片将我们的距离拉近了不少，互相说了不少体己话。
她是我这辈子极少见过的开朗乐观之人，和人在一起总是笑呵呵，但是说起患了癌症的妈妈，瘫痪的爷爷，不由得露出愁苦的神色。可是每当此时，她一想起老家一架架的金银花，花香四溢，金山银海，丰收得来的钱，可以拿来给爷爷和妈妈治病，不由得双眼发亮，充满希望。
金银花之所以被隆回人当作经济作物，是因为药效显著，很多医学古书上都有记载。《神农本草经》载：“金银花性寒味甘，具有清热解毒、凉血化淤之功效。”
至于名称的由来和制药的方法，明朝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也有说明：“花初开者，蕊瓣俱色白；经二三日，则色变黄。新旧相参，黄白相映，故呼。金银花，气甚芬芳。四月采花，阴干；藤叶不拘时采，阴干。”
想来我这校友的一家人，也在金银花丰收的季节，勤奋采撷，殷勤晾晒，方才搏出身心健康，金玉满堂。
一别十数年，她爽朗的笑声还时常回荡在我耳边，只是后来再也未曾相见，我也一直没见到长在土里的金银花。但是在药房里，在网上，可以买到晾晒好的金银花，多半用来饮茶。张恨水在《山窗小品》中写道：“金银花之字甚俗，而花则雅，每当疏帘高卷，山月清寒，案头数茎，夜散幽芬。泡苦茗一殴，移椅案前，灭烛坐月光中，亦自有其情趣也。”尤其是酷热夏天，火气难挡，在晶亮的玻璃杯里，泡几根金银花，浮浮沉沉，渐次舒展，苦香溢出，饮之清醇，神清气爽，火气自去。
但是她们长在藤上是啥样，还是没见过。不过唐朝《新修本草》云：“此草藤生，缠覆草木上。草茎赤紫色，宿者有薄白皮膜之。其嫩茎有毛，花白。”如此模样，见到应该不会认错。
直到一个阳光明媚的四月清晨，从上海的一户带庭院的人家走过。上海春季多雨，心也沾染了几分湿气，那日的清朗，竟夹杂着淡淡花香。那家的铁栅栏和顶棚上，密密攀爬着许多绿叶扶疏、黄白相间花色的植物，或许香气是从此而来。
花香都是喜人的，奈何夜来香太浓郁，茉莉太甜蜜，月季太淡雅，可是这股花香，浓淡相宜，刚刚能从枝梢飘到你鼻尖，宛如清淡的明前茶，初蕴茶味，不许饕餮，适可而止得恰到好处，勾起你三分魂魄，渺渺茫茫的到天外去了，绕梁三日，一曲难忘。
驻足细赏，只见由两枝粗壮主藤生发出无数藤蔓，像磅礴的喷泉，层层叠叠的向上升腾，像绿色的波涛，向四周匍匐奔涌，枝叶满棚，绿荫匝地。一簇簇白色、黄色花朵，像是浩渺海波上激起的俏皮浪花，怡人花香如海涛浪声，在心底来回激荡，久久未曾消弭。
庭间有一老妇抱一小童，如绿枝拥偎嫩花，我轻声相问花名，道是“金银花”。
从未想过，从知道花名，到看到真身，已过去十多年了。细细看这金银花，正如《本草纲目》载：“忍冬在处有之，附树延蔓，茎微紫色，对节生叶。叶似薜荔而青，有涩毛。三四月开花，长寸许，一蒂两花二瓣，一大一小，如半边状，长蕊。”
后来，在嵊泗列岛，枸杞岛的东海绝壁，凌晨五点，天色朦胧，启明星依稀闪烁，石壁下海涛汹涌，海波粼粼，幽黑泛光，我们倚靠在石壁边缘硬实的水泥栏杆上，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东面，等待太阳缓缓升起。海风拂面，五月的凌晨有些清冷，在这湿冷的空气中，氤氲着一股似曾相识，但又更浓郁清芬的幽香，机灵温柔的钻进鼻子里，沁入心脾中，让心神无比的舒适惬意，像是数月干旱逢甘霖，步行数十公里后的栖息，日夜相思三秋后情侣的重逢，更像是耐心等待终见日出的畅快。太阳升起来了，照亮了天地间每个角落，我也循着花香，找到了从石缝里绽放出的一丛丛金银花，个头比陆地上大两倍，花瓣莹洁润泽，花蕊放丝吐蔓，无怪乎香气更加馥郁。
原先以为，她只生长于湖湘山野中，像我那位开朗的校友般充满真纯之气，不想在繁华都市、天涯海角，也有她洒脱的身影。乡间，都市，陆地，海边，她都能随遇而安，还真应了“凌冬不凋，故名忍冬”这句话。“凌冬不凋”，是指即使到了秋冬季节，金银花的枝叶也能够青绿蓬勃，傲迎霜雪，忍耐凛冬苦寒，清冷自守，不慕荣华，我自幽静淡然。——忍冬，毋宁说是一种人间草木，更是一种人生风骨。
而我，在大学毕业后，偶感风寒，便泡菊花、忍冬降火消炎，多喝白开水，每次都撑了过去。十多年来，也居然没有大病上身，细想一下，除了比小时候更注意饮食、锻炼和休息外，更重要的是我遇到了好几个像那位校友一样的忍冬女孩，不惧寒暑，不怕风雨，向阳盛放，茎藤坚韧，香自心发，低调内敛，我自然而然也受到了些许感染，由原先那个忧郁善感、体弱多病的小女孩，成长为如今开朗豪爽、坚忍不拔的模样。病由心生，此言不假，如果始终抬着头迎着阳光，沐浴温暖，看着自己的人生，由天真执着的纯白色，渐渐在时光荏苒中，变为成熟丰稔的金色，像一棵忍冬，岂不是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