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田寡妇去世的时候，是大早上，据说是她烧火做饭的时候，刚刚把玉米面放进锅里，拿起勺子想要搅动一下锅时，突然倒地不醒了。

恰好邻居李嫂到她家借锄头，发现她倒在地上，惊得不知所措，连忙呼救旁人。等邻居着急火燎地赶过来时，村长李大伯正走上前伸出手指放到她的鼻子下面，可是没有感觉到一丝气息的涌动，村长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可是田寡妇的嘴角微微上扬，面带微笑。

2.

田寡妇的丧事很简单，没有一丝声响。

她的两个孩子，嫁到北京、定居北京的女儿和身在美国花旗银行做部门经理的儿子，得到信息后，急匆匆地从外面赶回来，此时田寡妇已经在自己生活了五十多年的硬板床上躺了两天。

没有花圈纸扎，没有唢呐班响器，更没有村里以往办丧事的喧嚣，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儿女们雇了一辆卡车，买了一副硬朗结实的棺材，把田寡妇送到了几十里外的火葬场，一把火把田寡妇在世间仅有一副躯壳烧成灰烬，从此，世间再无田寡妇。

孩子们很快就离开了，那一座青砖绿瓦的小院子，变得静悄悄的，冷清清的。

很多人突然之间有点不适应，从那红色大门经过时，总感觉一个身穿青色上衣的女子，在院子里勤快地打扫着院子，扬起的扫帚扫动着地上的灰尘，在晨曦中轻轻袅袅地翻腾，柔和的阳光洒落在院子里，照在了她白皙的脸上。

3.

那年田寡妇十九岁，皮肤白嫩，身材高挑、匀称，一双丹凤眼里水汪汪、水灵灵的，一开口说话就脸颊泛红，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忍不住心潮澎湃，内心骚动不安。

村里人都说赤脚医生狗剩儿前辈子修来的福气，竟娶了这么个漂亮的老婆，实在是老天瞎了眼，才让狗剩儿捡了漏儿。

狗剩儿，三月初三出生的，他爹怕他不好养活，就给起了这个名字。可不真是狗剩儿，连狗都不喜欢，躲得远远的，能好到哪去呢！一米五八的个头，先天不足，后天也不补上，矮挫丑一个，丢在人堆了，也没人愿意多瞅一眼。

年轻的时候，村里的小伙子们去邻村看电影，一路上热热闹闹的，回来时兴奋地聊着电影里主角们的爱情，竟也没有发现他的存在，直到隔了几天又有人去看电影，约他一起去时，他婉言拒绝了，才知道他竟然和之前的人去过了，可却没有人在意过他的存在。是的，狗剩不仅矮挫丑，还沉默不语，一整天也不说十句话。

可是狗剩儿有一个别人比不了的优点，那就是有骨子钻劲儿。当年上完初中没有机会往继续进一步求学，他愣是跟着村里的老医生学习，竟也学了个八九不离十，慢慢地他的医术竟在附近小有名气。

狗剩儿不爱说话，一天说不上十句闲话，可是他小子贼得很，总想娶一个漂亮大方、温柔贤惠的老婆，因怕别人嘲笑，就从来不敢向外人表露一点儿内心的想法。别人打趣他娶什么样的媳妇，他都是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那次和村里人一起去看《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剧电影时，他无意中瞥见邻村的田翠莲，袅袅婷婷地走来，羞涩内敛地抿着嘴笑，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同伴们憧憬着美好的爱情默不作声。狗剩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清爽恬淡的女孩。那晚，狗剩只记得这个电影好像是部悲剧，其他的什么也没记住，只记住她那娇羞的微笑。

回来后，田翠莲的影子就刻在了狗剩儿的心里，晚上睡觉的时候，翻过来覆过去，总是一个影子在眼前晃悠，晃到心里，睡不着。隔壁的爹被扰得睡不着，知道儿子有了心事，嘿嘿地笑了，心里嘀咕：“这小子，心野了。”

第二天，爹就请媒人给介绍对象。隔天每人就拿来一堆的照片，和爹嘀咕，这是李家教书的西梅，这是王家学护理的梅香，这是......有长的圆脸，有长的长脸，等等，可是狗剩儿看看，听听，就是不说话。爹再一嘟囔，他干脆扭头给病人诊治去了，弄得他爹没辙，直唉声叹气，不知道他狗剩儿心里究竟是几个意思！

4.

田翠莲特别喜欢上学，总想着走出这个小山村，看看外面的世界。

翠莲所在的田家庄，很奇妙的有一条铁路，尽管火车在此地仅仅停留三分钟，而且都是速度很慢的火车。可是每天看着这些绿皮火车从很远的地方驶来，又驶向了不知道的远方，翠莲的心里都痒痒的，真想一步跨上这停靠的火车，走向外面的世界。

翠莲知道自己不能，床上躺着自己的父亲。五岁的时候，父亲去煤窑拉煤，瓦斯爆炸，炸断了双腿，就一直卧床不起了。母亲拖着孱弱的身子，继续奔波在拉煤卖煤的老路子上，挣些微薄的收入，照顾着这个家。这么多年的过度劳累，母亲的腰板已经深深地弯曲，呈65度，不到五十的脸上布满了深深地皱纹，翠莲实在不忍心离开。

这几年，爹爹的身体越来越糟糕，已经消瘦的只剩下60多斤了，这个年轻时英俊高大的男人已没有了人的模样，旁人看着就浑身冒寒气。而近来爹的病情更加严重，身体各项机能逐渐走向衰竭，翠莲爹亟需住院治疗，可是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钱可以用来治病。

翠莲一个人，坐在村外那条小路边的杨树下，杨树高大挺拔，葱翠丰茂，不远处池塘里传来青蛙的欢鸣声，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聒噪着，天上的月亮透过杨树稀稀疏疏的缝隙，洒在地形成一个一个黑色的圆圈，随风一起，圆圈来回移动。翠莲看着地上的黑圈，痛的无法呼吸。

5.

翠莲坐着小马车的婚车来到狗剩家，上身一件粉色的确良衬衫，下身一件蓝黑色的宽腿裤，即使衣服宽大并不修身，但依然遮挡不了翠莲婀娜的身姿。

下车的时候，媒人搀扶着翠莲，翠莲白皙的脸颊粉嘟嘟的，大大的眼睛，乌黑的头发，就那样轻轻袅袅地走进狗剩儿家里。

街上一阵唏嘘感叹，翠莲听着，心里涩涩的，花了那么多钱，爹还是干瘪地枯着个身子静静地离开了折磨他多年的尘世。

6.

翠莲还在睡梦中，梦中她不停地奔跑，却总有一个坏人试图抓住她，她想逃离，想要寻找一个依靠，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绝望而无奈地留下了眼泪。

狗剩儿轻轻地拂去她脸颊上的泪水，内心暗暗下定决心，此生绝不负她，要把一颗心里的幸福全部都给她。

翠莲睁开浸湿了的双眼，看到狗剩儿已经将一碗鸡蛋水放在了床头，院子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扫地声。翠莲的心里莫名地泛起了暖意，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了，其实翠莲没想着待很长时间，她想时机成熟了自己就会偷偷地离开。

7.

婚后很久翠莲才知道，狗剩儿把自己多年的积蓄全拿了出来，还借了外债。可是狗剩儿什么也不说，总是默默地干着家里的活，认真地经营着自己的小诊所。狗剩儿什么也不让翠莲做，就那么心疼地宠着。

看到狗剩儿每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翠莲心里过意不去，就每天做好饭菜在家等着他。狗剩儿吃饭的时候，总是看着她嘿嘿地笑，翠莲忍不住用手指戳了他的脑门，害羞地说：“看你个傻样。”

翠莲知道，狗剩儿就是长得丑，心眼好的很。

翠莲没有想到在自己已经打算和狗剩儿安分守己地过日子的时候，命运再一次和自己开了一个玩笑。狗剩竟然在自己生二小子时的月子里，晚上出诊，竟然一失足掉在村头的深沟里，一命呜呼了。据收敛的人说，狗剩的手臂使劲儿向前伸着，拼命想要抓住沟边的杂草，努力地攀爬上来。

翠莲没有掉眼泪，生活已经把她打击地无法用眼泪来宣泄内心的悲痛。翠莲看着床边天真可爱，对生死一无所知的大妞，又注视着襁褓里的二小子，翠莲咬着牙使劲儿擦了擦眼泪，把两个孩子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8.

​麦子熟了的时候，地里黄澄澄地，闪着耀眼的光芒，这么多年，地里的活都是狗剩儿干的，翠莲竟不知道原来自己家这么多地。

翠莲背着二小子，望着几亩地的麦子，心里有一丝恐慌，但很快她抹了一下脸上的汗珠子，弯下腰，挥动着镰刀使劲儿地割起来。麦茬儿碰到二小子嫩乎乎的小脚和肥肥的小腿上，二小子哭得哇哇叫，翠莲心里一紧，流着泪，咬着牙，继续收割起来。

第二天，翠莲带着孩子到地里一看，昨天还剩一大片的麦地，今天竟然全部给割下来摆放得整整齐齐，翠莲有些纳闷。把麦子装上车，系好绳子，翠莲双手拉着板车，走到场子里，用驴拉着石磨将麦子打磨干净。

秋收的时候也是这样，翠莲很好奇，很想知道究竟是谁在帮助自己，可是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只是，村里那个从大城市辞职回来的秋生见了就她总是微微一笑，翠莲就感觉很不好意思，其实自己并没有和他有过什么交往。曾经有那么几次，他似乎想对翠莲说点什么，翠莲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开了。

村里也有一些单身光棍汉，看到翠莲一个人的时候，总想往翠莲身边靠，嘴里说着一些不干不净的话，有时甚至想要伸出脏手趁机摸上一把，翠莲一开始很害怕，可是想到孩子和以后的生活，翠莲咬着牙，使劲儿地把他们的手打开了，一幅撕破脸的样子。汉子们讪讪地缩回了手，恨恨地骂道：“泼妇，狗肉不上桌儿。”

翠莲依旧把自己打扮地漂漂亮亮，她喜欢穿蓝色的褂子，清新淡雅。翠莲总是在孩子放学后，认真地辅导孩子写作业，翠莲总是叮嘱孩子们：“外面有一个很大的世界，你们一定要带着妈妈的心愿走出去。”

冬天时那些寂寥而漫长的晚上，翠莲时不时听到有人敲门，她心里有一丝恐惧，却又有一种冲动，真的很想开开门。可是看到两个孩子熟睡的脸庞，翠莲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翠莲知道，村里很多小姑娘对秋生是心心念念，翠莲也觉得秋生真的是一个好后生，有文化，懂技术，还长得一副俊摸样。小姑娘们聚在一起时，总是嘀咕着秋生，调侃着看谁有福气嫁了秋生，翠莲也会有一丝恍惚，可姑娘们朗朗的笑声将自己从恍惚中唤了回来，翠莲叹口气，低着头继续干活。

秋生截住很晚才忙完地里活的翠莲，秋生说：“翠莲，让我帮你照顾着这个家吧。”翠莲听了，眼泪唰唰地往下流，可翠莲咬着牙，愣是没有说出一句话，快步回家了。翠莲回到家，关住门，哭出声来，两个孩子吓得不知所措，抱着妈妈的身子，抚摸着妈妈的眼泪。

不知道谁传出了秋生喜欢翠莲的闲言碎语，反正她走在村里时，都可以感觉到周围的人对她指指点点，连那些和她一起做活的姑娘们也躲得远远地，连同眼神里都是厌弃的神情，那些单身汉光混们更是说着一些荒谬扯淡地荤话，翠莲心里有些痛，却没有一丝害怕，仰着头，从从容容地走过那条长长的围聚着很多人的路。

夜深人静的时候，翠莲将孩子安抚睡，默默地看着两个孩子恬静的小脸，泪水“扑哒扑哒”地打湿了 被褥，泪眼朦胧中翠莲昏昏睡去，梦中她看到狗剩儿站在自己身旁，心疼地看着她，嘴巴抽动一下，却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翠莲知道秋生是个好人，可自己却不是那个清纯的翠莲了。翠莲趁孩子不在家时将秋生叫了来，精心地准备了一桌菜，小酒微醺中，翠莲流着眼泪说：“秋生，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不能拖累了你，你还年轻，如果你不嫌弃，今天我想把自己给你，从此后，你找一个喜欢的人，好好地过日子吧。”

秋生红着眼睛，眼眶崩裂着，猛地站起来，抱住了翠莲，将翠莲扔在了床上，粗鲁地撑开了她的双手，狠狠地吻了上去，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可是翠莲分明感觉到自己脸上湿湿的。

秋生走了，他什么也没有做，走了，走向了很远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9.

两个孩子在翠莲的辛苦教育下，非常争气，考进重点中学，重点大学，上了研究生，出了国。翠莲也慢慢老了，孩子们要翠莲和自己一起走，去国外或者北京生活，翠莲总说自己在农村住习惯了，大城市的空气自己吸收不了，外国的话更是听不懂。

孩子们劝说了很多次，也劝说不动，也就不劝了，给她买了智能的手机，没事的时候在手机里和她视频聊天，孙子的洋不洋、中不中的“奶奶、奶奶”的叫声，总是让翠莲开心地满脸的褶皱更密了。

夕阳西下的时候，翠莲会坐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抬头望着天上的晚霞，想着那些过往的岁月，凉风里，有狗剩儿憨憨的笑声，还有秋生那无言的泪。翠莲觉得此生已是美好。

这天早上，翠莲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说：“翠莲，你还好吗，我一直没有结婚，我想告诉你个事情，你两个孩子上学时那个资助他们学费的人，是我。现在我得了癌症，晚期，我想告诉你，我从没有忘记过你。”

翠莲挂了电话，泪水哗哗地流着。翠莲盛了玉米面，搅动锅里的水时，她倒下去了，倒下去的没有一丝恐惧， 翠莲觉得世上没有什么再让自己留恋的了，她笑得很开心，很开心。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