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默数着脚下的步子,不知道这段不到五百米的路需要走多少步。一边数一边望着脚下,被坚硬水泥所覆盖的土路,还残留着一串串小小的脚印。深深浅浅地试探着我对回忆的生疏。

这条路通往的是唐言蹊的家。她的母亲教过这个村所有现已成为主力军的年轻人。那时候,唐言蹊的母亲要为好几个不同年级的班授课,我有幸连续几年都在她母亲的班级,因为我和唐言蹊总是在一个班,而且一直是同桌。

和唐言蹊第一次见面,我们便“坦诚相待”,为后来作为同桌的日子打下了坚实基础。

开学前,母亲带我去村里的澡堂洗澡。与唐言蹊和她的母亲不期而遇。言蹊的母亲自然介意这么大的男孩还进女澡堂,和母亲拌了几句嘴,但农村人大都没那么讲究,言蹊的母亲不情不愿,一起进了有时间限制的澡堂。

大人们之间的纷争我们或多或少懂一点,唐言蹊觉得母亲似乎吃了亏,就从我这里来报仇。我正对着从花洒倾泻而下的水流,练习降龙十八掌,唐言蹊偷偷用小手鞠了捧冰水,冷不丁从背后洒向我,我立刻走火入魔,忍不住打起了哆嗦,在她眼里我或许更像是个突然坏掉的电动玩具,她咯咯直笑。我转过身毫不留情地就给予了还击。

八月末的天,我俩无视性别的差异在澡堂玩的不亦乐乎,直到被她的母亲制止。而结果是我俩都感冒了。

开学那天,走进教室就看见唐言蹊端端正正的坐在第一排,穿着淡绿色的裙子,扎着双马尾。脸上没有太多的拘谨,只是粉红的鼻尖在白净的脸庞上开出一朵小花。恰好她也瞅到我,眼睛一亮却又朝我吐了吐舌头。我扮个鬼脸便不再理她,找了个相距不远的位置坐下。

在一片嘈杂声中,老师走了进来,是唐言蹊的母亲。一身黑色粗布衣有些发白,像背后留着一层薄薄粉笔灰的黑板,高挽起来的头发,让颧骨显得更突出。我默默在心里打上‘危险’的标记。

教室里只有我和唐言蹊的喷嚏声此起彼伏,还夹杂着吸鼻涕的声音,那是属于我的。唐言蹊给了我一包纸巾,带有茶香味,我没用过。她说擦鼻涕用的,吸鼻涕不文雅。我不懂文雅是什么意思,但她会用纸巾悄悄擦掉鼻涕,觉得很干净,很好看。唐言蹊打喷嚏的时候两个马尾会一跳一跳的,有像是水面的波纹,从发根游动到发梢,再传到我的心底。

我和言蹊成为同桌,是因为班上只有我俩感冒了,为了不传染给别人。

那时候我调皮又孤僻。体育课他们在操场追逐,我一个人走向角落,那有一堆沙子,我在沙子里藏了一只破旧的碗。玩法很简单,碗里装满沙子,再捉只虫子,瞄准它将碗倒扣而下。力度适当,就能形成漂亮的半球形沙堆。有次唐言蹊不在教室学习,跑过来看我玩。

“你觉得沙堆像什么?”她问我。

“坟。”我满是得意。

“不对,这个不好。”她摇头。

“胸。”我转过头瞅瞅她。我的想象力就只能到这一步了。

她脸有些发红,朝我啐了一口。骂了句流氓。明明在澡堂都到了熟视无睹的地步了,说出来却还要被骂,真是奇怪。

言蹊转身就要跑掉,却又停下,回过头说:“像馒头。”然后跑回了教室。两只马尾默契地轻轻拍打着她消瘦的后背。

唐言蹊成绩很好,尤其是语文。我不是学习的料,就像我妈说的。我还打扰她学习,她生气了也不告诉母亲,也就是我们老师。后来唐言蹊想出个招,我要是能安分,就给我讲故事。她的脑袋里总有我喜欢的故事,或者说喜欢她讲的故事。起初,我忍着,望着她的侧脸盼她快点写完。她脸会微红,便使劲摇晃脑袋让马尾扫过我的脸,像个拨浪鼓,让我转过头去。不过却从不给我碰她头发的机会,每当我惹她生气,都不会背朝我。害怕我会去扯她的头发。

之后她讲故事倒是上了瘾,比我记得还要准。

唐言蹊的母亲叫杨淑娴,我们叫她杨老师。杨老师每个月组织一场考试。按成绩选座位,第一次考试后,我就和言蹊分开了。言蹊的成绩是第四,母亲让她和排名第一的坐在一起。我的位置离她不远,但没法给我讲故事。那是小学期间唯一一次和言蹊分开坐。

我为了听故事,起码当时只有这个念头。她给新同桌讲故事,便前去打搅,她起的头,我结的尾。我心里得意,这算是属于我俩的故事吧。

还好我有点小聪明。把书里的东西死记硬背,成绩也不差。她又成为我的同桌。

她说我是听故事最认真的那个。

我算术很好,却也算不清言蹊给我讲了多少故事。

小学五年级的生日,我收到人生的第一份生日礼物。是言蹊送我的一本故事书。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还说是她没看过的,让我看了以后讲给她听。

是的,我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夏天我和旺财去河边游泳,旺财不是我家养的狗,他是我童年最好的伙伴,个子小力气大,有股机灵劲总是能轻易看穿我。和我很像,我们总被不熟悉的人当做亲兄弟。

村子旁边就是渭河支流,我和旺财准备下水,却听见远处有人呼喊。急忙跑过去,是李大爷家的孙女李秀容,整张脸因为肌肉的抽搐被拉紧,嘴角的哆嗦与利索的吐词配合默契。水中有人挣扎,是唐言蹊,我没脱衣服就跳进了水里。

要感谢她的马尾,我拽着马尾把她拉上来。旺财在岸边接应我,回到岸边李秀容没了踪影,旺财说让她叫大人去了。

我不记得有没有试探唐言蹊的呼吸,只记得人没醒来,立即想起书上说要做人工呼吸。亟不可待,却愣在原地。

我紧挨着躺在沙地上的言蹊,像我家守着骨头的土狗。

嘴里却问旺财会不会人工呼吸。旺财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说:“会,要不我来试试?”我立马回应我也会。

旺财看着我,催促我快点。

等到大人来的时候,唐言蹊已经有模糊的意识了。被大人们抱上车带走了。

嘴角和指尖的触感像两股洪流还在胸口对撞,相互纠缠着化为一个漩涡,将刚才的记忆卷进最深处,只剩一股燥热在全身窜动,真实却又模糊。又想起言蹊曾经的问题。无意间触碰到的胸脯,的确和我做的沙堆不太像。

不过,我抓住了我们的故事,和她的马尾。

还有旺财答应会帮我死守做人工呼吸的秘密。

村里的大爷大妈夸我是个好孩子,还说我以后的媳妇不用愁了。我问为啥?他们说唐言蹊就是我的小媳妇。我心里乐开了花。

那以后,我成了杨老师的半个儿子,经常被叫去她家补课。言蹊家里有很多书,但都没有她送我的那本好。

夜里对着月亮,我用小刀刻了个小木人。电视剧里的定情信物不都是这样的吗?

她说很丑,很可爱。放在书架的框格里。

我像是照顾自己的小媳妇一样护着言蹊。伤害却从未知的方向袭来。言蹊的父母离婚了。是村里第一个离婚的家庭。言蹊成了第一个母亲和父亲不是一家人的孩子。

言蹊跟着母亲,转去另外一所中学。我想跟着她,却被父母拦住了。那个学校不好,父母不允许。

周末我们会在河边闲聊,视线追逐着河面时隐时现的漩涡,咸咸的风吹来,耳边的话感受不到甜意。或许是时间太短,还未曾入味。

最后因为成绩不好,言蹊决定辍学打工。言蹊的母亲向我哭诉,让我劝说。我逃了课去她的学校找她。

齐肩的长发散开,不是平时的马尾。在一群牛仔短裤女孩中间,她的七分裤很显眼,但她比其他女孩都好看。言蹊似乎并不吃惊我的到来,但脸上的笑是再熟悉不过的。不顾上课,挽着我的胳膊找了家餐馆吃饭,说她平时最喜欢这里。饭后在小路上转悠,我说,回去继续念书吧,明年我们去同一所高中,再去同一所大学。

之后呢。言蹊追问。

工作,赚钱,有什么念头似乎一闪而过,嘴唇停止了翕动。

还有娶妻,生子。言蹊帮我补全。

言蹊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我低着头不知怎么办,我习惯顺着她。

言蹊走近我,问我以后考上大学,会不会嫌弃她。我拼命摇头。

“那你要不要我做你的媳妇。”

这算是约定吗?

快要烫熟的脸,瞬间灼干了刚才的难过。

“要。”声音里带着一点颤抖。

言蹊轻踮脚尖,脸颊传来温热的柔软。

以后不准嫌弃我。言蹊盯着我的眼睛,像是要把这句话刻在我看她的眼神中。

我继续念高中,她去了苏州打工。同去的还有旺财,他说会帮我照顾言蹊。

距离带来的失落与未知,在得意地戏弄还懵懂的我们。每年言蹊会回来一两次,每次的变化都让我吃惊。就像回到她穿着碎花裙,而我是还不懂得要得体的擦干鼻涕的小屁孩。

她在另外的世界焕发光彩,而我在学校还不知何时成熟。

我想告诉她,可不可以慢一点。却被命运扼住了喉咙发不出声。

我们都尽力去感知对方的改变,想找到合适的位置倾诉。尽管有不可名状的阻碍,尽管总是不尽人意。

父亲出事的时候,家里在为钱发愁,是言蹊赶回家为父亲交了医药费。养家糊口的责任感让我迫不及待地竟有些兴奋。我想去打工。当然没人会同意。

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觉得那是一张漂浮在命运河流上的一张纸,而非承载你前进的竹筏。我要小心翼翼的保持不会沉没。电话那端的言蹊却激动地快要哭了出来。

很长时间我都憋着一口气,像是要跳下水之前,把整个肺充满空气。我催促着自己向前走,向前游,怕慢了就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我一点一点还着借来的钱。似乎能让我靠的更近一点。

言蹊劝我别着急,我不理。她最终不再说什么。

没料到,没等我攒够钱,却提前泄了气。

旺财来学校看我,一番吃喝玩乐之后,临走他告诉我,言蹊成了他女朋友。

当血液从旺财嘴角流出,我才意识到,那一拳是我打的,而且如此用力。瞬间的愧疚滋生出更为恶毒的想法,旺财,本就是属于狗的名字。我应该打到像一条可怜的土狗。然后等着他狠狠地咬我一口。

不过都没有,他道歉,眼里只有难过,没有愧疚,然后走远。

一个星期后,言蹊发消息说她分手了。我不知道,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小丑。

火焰燃过后的灰烬,滋养了沉眠的种子。让某种想法蠢蠢欲动。

带着钱,和自己做的雕塑。我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成年人的模样。成熟到言蹊一眼没能认出我的地步。我还是去见了她。的确,我们有好久没见面了。她更漂亮了。

言蹊租的房间干净整洁,床头有很多书,种类也很多。她把我做的雕塑和书一起放在床头。

言蹊亲自下厨,脸上的笑容从始至终都不曾褪减。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平时读的书,《霍乱时期的爱情》。

傍晚我准备去找宾馆,却被言蹊拦住,说给我个打地铺的机会。

我没拒绝。心里的某种界限,像触手可及的幕布,引诱人想一探究竟。

我问她,不怕我耍流氓嘛?

不怕,我的命都是你救的。

你为什么这么着急还钱呀?她问。

想不欠你的钱。沉默后,我还是如实说出我的想法。

言蹊不再回话,像是睡着了。

突然听到响动,言蹊下床向我走来,隐约看到她身上未着丝缕。她侧着身子说,“我也不要欠你的。我的身体是干净的。”冷硬的声音夹杂着哭腔。

被横抱而起的言蹊,惊出声来。将她扔在床上。她的颤抖点燃了眼中的火焰。像是饿狼啃食着残喘的躯体。我感受得到牙齿在她身上留下的印痕。我应该感到畅快吧。却被另一只更凶猛的野兽,撕裂被不甘所包裹的心脏。疼的红了眼。失去力量,有泪滴落在言蹊平滑的腹部。

我不要做什么救命恩人,我只要你喜欢我。对不起。

捡起被子将言蹊裹住。

她再没出声。

那天晚上一直讲述关于小时候的回忆,不知她有没有在听着。醒来时言蹊已经去上班了。桌上留有早餐和便签。写着“以后能多给我电话吗?”

回到学校,我用更多时间和言蹊聊天。她讲工作中的烦恼,我帮她打气。她也会耐心听我在学校的趣事,笑的声音愈发的熟悉。

我不清楚,我们算是什么关系。好友说让我追她。但追一个女孩需要吸引。可是从小,我们或许隔得很远,但目光都未曾真正从对方身上移开。

就像曾经的同桌,占据着最有利的位置,一起成长。也被彼此绑架。

那次的电话很突然,是她的号码,却是陌生的声音。“你是唐言蹊的哥哥吗,她住院了,请你速来医院。”突如其来的痛攥住心脏,直到听清对方说只是腿部受伤,才从溺水的状态缓解过来。请了假,便立刻赶往了医院。

言蹊躺在病床上,或许是黑色长发的衬托,脸色苍白到刺痛疲倦的双眼而变得湿润。幸好她并无大碍,只是小腿骨折。

当时医生要通知家属,言蹊说不要告诉父母,就把电话打给标记为“哥哥”的号码。

我重新租了房子,照顾着言蹊的生活起居。给她读喜欢的小说,学习她喜欢的饭菜。还有负责帮她洗头发,言蹊的头发依旧像以前乌黑柔顺,让我爱不释手。

我问她为什么关于我的备注是哥哥。

“因为你是我亲近的人呀,我还备注过为弟弟呢。”

“那你叫声哥哥来听听。”

“才不,你要是叫声姐姐的话,说不定我的伤会好得更快的。”她不怀好意的笑道。

“想得美。“轻敲她的额头。

因为要忙毕业事,我提前交了三个月的房租,请来一位保姆照顾尚未痊愈的她。

一个月后,终于毕业的我,又回到苏州。言蹊已经辞掉了保姆。似乎不相信我的出现,问我是不是要一直待在苏州。而照顾她是我最好的理由。

说不清是情侣同居,还是亲友似的合租。总之生活在一起,不会为以后莫名担忧。

我忙于工作上的事,言蹊也开始上班。周末才会有时间一起娱乐。我本以为,我们的感情会有所进展,却突然止步于此。

我开始习惯频频出差,从一星期见一次,到一个月见一次,变成正常不过的事。

又一次回到租的房子,家具落了些灰尘。言蹊已经回老家一个月了,还说母亲为她安排了相亲。我最后沉默以对。

言蹊送我的那本书,就在这间房子,我却从未拿出来。里面的故事也都忘了七七八八。书的最后一页角落,用稚嫩的笔迹写着“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回报,只得以身相许。”书里还夹带着一缕青丝。

在相信童话故事的岁月里,言蹊做了我的小媳妇。而如今她要成为别人的妻子。

她身旁的旺财,像是当年的我,守着骨头的狗。也可以义无反顾的跳下水。

我跟庆幸,我是言蹊的救命恩人。那样看起来不会像个可怜小丑。只是丢了骨头的丧气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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