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世界上只剩下L一个人了。
L也并没有觉得悲伤,照常地起床,洗漱,吃饭,端坐在窗前发呆。这一天的天气格外晴朗,天蓝得似乎有点儿冷气。L也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除了麻雀急促短小的叫声,还有一些其他鸟鸣的存在。这些陌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在楼下的草堆里,又在高高的屋檐上,就像一个个幽灵,在随随便便一个地方出现,而又沉下。L紧紧地攥着拳头,紧紧地绷着双腿。
等到晚上,灯已经开不了了——或者说,电已经消失了。天黑着,L什么都看不见,一切行动,只能凭着以往经验所积累的触觉。她打开水龙头,接了一杯水开始漱口,但是,她简直来不及把嘴巴里的液体给呕吐出来,巨大的铁锈气味直往她的身子里钻。L干呕着,好像铁锈沾到她的喉咙内壁上了。肚子在一阵一阵地收缩,胃深处的液体一点点地挤上来,嘴巴里全是苦味,眼眶被近似于泪的液体撑得快胀裂。
算是无法洗漱了。L用袖子抹了抹潮湿的嘴巴,又将身上的衣物一件件地脱掉,赤裸裸地爬到床上去了。真是喧闹啊。L直挺挺地躺着,闭着眼。鸟鸣已经彻底没了,充盈着耳朵的,是沉厚的嗡嗡声,就像是,从大地深处传来的一样,就像是,这个星球在搏动着它巨大的心脏。L赤裸裸的身体,在柔软空气的包裹下,温温暖暖地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干涩味在L的喉咙里堵着,L像条缺氧的鱼,张着她的嘴,但她说不出话来。口腔里,似乎不存在任何甜津津的唾液可以来缓解这种症状。L披了件长外套,便出门了,她需要找到一个池塘。
一夜过去,那些原本用来洗衣服的台阶已经覆盖满了黑绿色的青苔,跟黄鳝的皮肤一样,滑溜溜的。L不会游泳,只能一手拉着池塘边的芦苇,一边半蹲着,摸着台阶沿下去。她摇摇晃晃地,用舌头舔着手心里的水。直到看到远处有一条长着巨大扇形鳍的鱼向自己游过来,L才抓着芦苇回到岸上去。
L回到了房子。每次她走上一个台阶,楼梯就会纷纷扬扬地抖下一片尘土来,L的头发上,积着一层白的,灰的。房门也已经生锈了,它像是嵌在了水泥地上,推开的时候,翻起一层细碎的水泥。
无辜的夜晚应该用来睡眠。可是L刚刚拉开被子的一角,就从被子内侧立起一条有着斑纹的蛇来,它吐着鲜红的蛇信,嘶嘶声似乎能把这入夜时分冻住似的。作为人类的L只能投降。L 着步子走下楼,找到一个树洞,像装尸体一样,把自己装了进去,然后入睡。一夜无梦。
当L意识到的时候,她已是悬在半空中了。第三天,树长得很大,很高,树洞里的自己,就像一只不小心爬到树上的猫儿。幸运的是,由于树的疯长,树干上的鳞片被拉伸,形成了很大的缝隙,这些缝隙,可以让L用脚踩着,用手抓着,小心翼翼地爬下去。
从树上下来,L找到了一处长着红色果子的荫蔽角落,她抱了一捧软乎乎的草儿,将它们垫在身后,又折下一根来当作毯子,闻到了真正的青草味道。L捧着果子,一边咬着,一边看着各种不知名的巨大攀援型植物,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或矮或高的建筑,然后用逐渐舒展开的叶子将整幢建筑一丝不苟地包围起来。就像是一套绿色的蛇,张开巨大的嘴巴将猎物们吞食一样,一点点地消失了。然后,突然地倒塌。
L想,等到我听到第一百个倒塌的声音的时候,我就入睡。
第四天,L遇到了自己曾经喂过食的流浪狗。金黄的松软的毛发,被风吹得扬了起来。L想到了她曾经在摄影展中看见过的一匹漂亮的马。狗也认出了L,它优雅地,迈着步子走过来,弯下脖子,用它湿润的舌头舔了舔L的脸。可是实在是太粗糙了。L跑上前,踮起脚,挽住了狗的脖子。
L在狗背上度过了一天。L抓着狗后脖子上的两撮毛,任狗把她带到任何一个地方去。风从她的身边吹过,长发向后飘着,让她想到了草原上的牧民,是不是也是如此威风凛凛。
L像个孩子一样咯咯笑着,在狗奔跑的时候。
累了,他们便歇息在树下。落雨的时候,L便抱着狗的腿,在它的肚皮底下向天空张望。她还看见了一只巨大的鹰滑翔而过,翅膀遮住了大半天空,在远处叼起了一只黑色的老鼠。老鼠凄厉的叫声跟铁丝滑过黑板一样,让人心里发麻。
L睡了,靠着狗柔软而软和的肚皮。
有关人的一切似乎彻底消失了。
狗不知从哪儿为L叼来了一块肉。狗看着L,L看着狗,两双眼睛里充满了快乐。于是L坐下来,拿起这块肉便咬了一口。肉筋没那么容易咬开,L用牙齿扯着,用嘴唇抿着,肉里的血水一点点渗出来,沾到L的下巴,顺着牙齿缝流进L的嘴里。L的全部感觉器官里都浸满了血腥味,但是L没办法停下来,因为太开心了。
L踮起脚尖,亲吻着狗,嘴巴里,不知道是生肉的血腥味,还是野兽口腔的分泌物的味道。
大概人类处女失贞时的快感,也莫过于如此吧。L的身体发着热,脑子发着昏,她倒在地上睡着了。第五天,也便这样过去了。
L知道自己即将死去。L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被病毒侵占了。
鼓胀流动的血管里,是病毒在远迁;跳动的肌肉下面,是不同的病毒在交战。L坐在树下,静静地感受着发生在自己身体里的一切,她有点糊涂了,不知道这是自己的身体,还是可以用来观赏的外物。
L看着狗的眼睛,觉得它有点儿凄怆。L站起来,狗便蹲下身去,让L爬上它的背。L趴在狗的脖子上,狗便开始奔跑。
L把脸埋在狗的毛发里,软软的。L的气息,沾在金黄的毛发上面,凝结了一点点的水珠子。身子,像浮在风的流水里,谁也不知道,她将流向哪儿去。L开始哭泣。眼泪穿过毛发的缝隙,流到狗的皮肤上。狗觉得凉凉的,它像狼一样,朝天上嘶吼了一声,跨过一道悬崖。
狗停下来了。L直起身子,发现他们身在一片花草地里,前面是海洋。
L从狗背上滑下来,在花草地里游走着,就像行走在一片森林里。狗在L的身后慢慢地跟着,看着。
L唱起了歌,跳起了舞。她将自己会的歌一首首唱过去,她将自己的身子变换成各种各样的姿态,她再也无所拘束,在这里,整个星球都是她的。奇兽,巨鸟,怪鱼,从这个星球的各个角落聚集到这里,它们围在L的身边,听她唱歌,看她跳舞。它们不曾移动一步,不曾发出一点声音,它们将天空,围成了L头上的一个圆圈。
歌已经唱完,L只能哼着自创的奇异的旋律,而身体也似乎再也找不到新的动作,只能不停地旋转。但L没办法停下来,她跟着月亮旋转,跟着星旋转,跟着自己身体里的病毒旋转。从白天旋转到日落,从日落旋转到星起,从星起旋转到……
在黎明之前,L停住了。
L倒了下去,她睁着巨大的眼,看着身边各种兽物的眼睛,各种兽物也看着她。身边的草一点点地长上来,爬到L的身上,一点点地将她裹起,就像L从前看到过的,巨大的攀援植物将建筑裹起来那样。
这些草茎,钻进L的毛孔里,钻进L的耳朵里,钻进L的眼里,L也便这样,一点点沉到绿色的沼泽里去。
在第七天,最后一位L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