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乾一十三年,有牧民自天亘山一带遇忘川,缘川行,竟见鲛人伏川上,捕之,以为祥瑞,献于朝廷。
传说食用了鲛人的肉,能令人延年益寿,更何况当今圣上早年身体受了重创,急需大补。现在西境居然有人捕到了鲛人,自然是要十二分忠诚地献上去。
不过运送鲛人还得备上一个大水缸子,非常之麻烦,此前有小兵提了一个不靠谱的提议,先把这鲛人宰了做成鱼干,好方便上京,此提议当即便被大都护给否决了,理由是太毁食材,败口感。
但其实,宰了鲛人做成小鱼干的这件事,将士们说说可以,真要做起来,估计都挺膈应的。
无他,就这鲛人,顾名思义,下半身虽然一条大大的鱼尾,可这上半身实打实的人模人样,还是个小姑娘的模样,叫人下不去手。
所幸它不会说人话,一双碧色的眼眸也不似人类所有。它整日里蜷缩在水缸的底部,如海藻般曲卷的褐色长发在水中肆意张扬,有一种鬼魅横生的妖气。通常送吃食的小兵也只敢将切碎的青鱼肉迅速地往水中一倒,然后就飞快地跑开,不敢往水里看一眼。
看了只怕要做噩梦。
押送的队伍行了整整五个月才到的上京,交接的时候,打头的公公好奇地往水缸里瞟了一眼,不由得“咦”了一声。
一旁候着等的将军立马紧张问道:“时恩公公,这可有什么不妥?”
时恩往缸底望去时,恰好那鲛人微微向上抬了抬脑袋,惊鸿一瞥间,他看清了鲛人的模样,又惊又喜地对那将军道:“没甚不妥当的,只是将军好福气,竟送来了这宝贝,陛下必定是重重有赏呀!”
“嘿嘿,借公公吉言!”将军摸着后脑勺,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毕竟对这趟糟心的差事,他向来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
鲛人怎么吃?想想都觉得跟吃人差不离了,贵人的食物链真是可怕……
想到这里,将军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哆嗦。
“陛下!陛下!”这本来该是一个宁静的清晨,皇帝刚下了朝,即刻便回了含元殿继续处理起了那堆叠如山的奏章来,却不成想,聒噪如时恩,二十几年过去了依然如此。
皇帝不禁动了想要更换内侍的心思。
“何事?”
“陛下!大喜啊陛下!”见着时恩那张惊喜到嘴角快要咧到耳廓去的脸,简直不忍直视。
皇帝按住了脑门上跃跃欲试的青筋,有些不悦地斥责道:“一大早地吵吵嚷嚷,半天也说不出个事来,还大喜!喜从何来?时恩你的规矩怕不是扔到太液池里喂鱼了吧!”
“陛下!陛下恕罪!奴才真是太高兴了,这才一时无状,求陛下饶了奴才!”时恩公公平日里虽然脑子并不好使,但并不妨碍他点亮在宫中生存的技能,下跪下得绝不含糊,“陛下啊,您知道嘛?明德皇后娘娘她、她回来啦!”
“什么?!”皇帝大吃一惊,“时恩你再说一遍,是……谁回来了?”
时恩忙跪着上前连挪几步,答道:“陛下!是明德皇后,不,是太子妃……太子妃娘娘她现在就在太液池里泡着呢!”
“时恩,你疯了吧?”
“真的,是真的!比珍珠还真!千真万确!”瞧着皇帝越拉越下的脸色,时恩连忙道:“陛下,要不,您亲自去看看?”
时恩从未见过陛下如此惊慌失措。
太液池就在含元殿外,正值芙蓉盛开的季节,大团大团的花与叶紧紧地拥簇在一块儿,岸边站了一堆宫人,神色焦急又慌张,有几个手里还拿着渔网。
时恩暗暗拽过一名内侍,问道:“怎么回事?”
“这……奴才也不清楚,只是听人禀报,说太液池里一时间浮上来了好多死鱼,这才来组织打捞呢!”
边上的另一名宫人及时递上来了一条新鲜物证。
太液池里捞上来的价值千金的锦鲤,死相极惨,鱼嘴巴没了。
像是被暴力撕咬的结果。
时恩心下一慌。
正在此时,不远处又传来了宫人们的惊呼声,他下意识地抬头,只一眼便目眦俱裂——
皇帝不知何时靠近的太液池边,凝视着微微泛起涟漪的水面,缓缓俯下了身子,而此时,水面上的涟漪逐渐扩大,从水里钻出了一枚湿漉漉的脑袋,只一瞬便扯住了那垂落在水面上的衣袂,将皇帝生生拽入了池中。
“陛下!陛下!快、快救驾啊!”
皇帝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鲛人的眼珠子绿得发黑,像是一汪深不可测的湖泽,当它凝视着你的时候,周身仿佛陷入了无边的死寂中。
但这模样,又仿佛似曾相识。
鲛人在水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忽地一口咬上了他的嘴唇。
它是真的在撕咬,口中的尖牙同别的野兽无甚不同。不过,当它尝出了奇怪的血腥味之后,就松了口,失望地吐出了一连串的泡泡。
皇帝很快便被宫人救上了岸。
就在一众宫人们都胆战心惊着皇帝是否会重责他们护驾不力的时候,皇帝居然开怀大笑了起来。
这笑声里,是时恩在过去的十三年里,闻所未闻的欢畅。
皇帝的眼里好似只有那名鲛人了一般,当他再伸手探向鲛人时,有内侍紧张地想要上前护驾,竟被陛下喝止。
只听皇帝陛下没有丝毫架子地同水中的鲛人打着商量,道:“跟着我,往后天天有鱼嘴巴吃,怎样?”
鲛人盯着他的手看了好一会儿,默默把脑袋凑了过来,用湿漉漉的头发蹭了蹭他的掌心,一时间竟温顺得像一只慵懒的猫。
而时恩瞧着,陛下的笑容,此时灿烂如同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