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饮食也排个座次,没有比面条更能上能下的了,《红楼梦》里贾宝玉过生日,他舅舅王子腾送来的生日礼物之一,就是银丝挂面,能够担当皇亲国戚之间的礼尚往来,这里的面条够高贵;贾府的底层人物贾芸想巴结凤姐给个工作,找他舅舅借点香料送礼,舅舅不借,还能勉强留饭,舅母连饭也不留,理由是这样的:“你又胡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这里的面条又够低贱。
包子已经很亲民,但要蘸醋吃,还得小米粥配它,再来点小咸菜配小米粥,啰里啰嗦四个碟子碗,简化了的做派依旧是做派;这就比不上面条了,饭、菜、汤都融会贯通在一个碗里,坐着吃站着吃蹲着吃都随意,节省时间,缩小空间,凭你什么人,都拒绝不了这碗面,亲民亲到极致,所以论起店铺数量和营业额,永远是面条打败包子。
面条本身的体系也很庞大,在这个体系里再排个座次,坐定了头牌交椅的,肯定是天津打卤面了。首先是实力强悍,撑得起盛大的场面,而且是专场独角戏,生日寿面和结婚喜面,都指望它了。其次是凝聚力,红花要绿叶配,一碗面能不能上得了台盘,卤子是关键。
打卤面的“卤子”,材料复杂得不可想象:木耳,香菇,花菜,猪肉,腐竹,香干,面筋,鸡蛋,虾仁;得根据它们各自的特性分文别类炮制,然后放在一起整合,炒熟了淀粉勾芡,盛出来先不忙吃,还得有丰富的“菜码”跟上:黄瓜丝,白菜丝,胡萝卜丝,豆角丝,豆芽菜,香菜,蒜苗,熟青豆,熟黄豆,染红的熟粉皮;热闹得不行。吃时也只能盛半碗面,浇上卤子,再盛半碗菜码,就是琳琅满目的一大碗了,看上去真漂亮啊。
小时候街坊四邻谁家做寿谁家结婚,我家都随一份礼,然后就等着人家中午送来的这一大碗面,每次我都迫不及待地下筷子,简直是人间美味。我妈妈说:“这是喜面,与平常吃的面感觉不一样,即使是同样材料做出来的,味道也不一样,喜面就是喜面。”还有,这个面不是寻常的手擀面或者宽条挂面,是鲜切面哦。
现在这绝色的“喜面”是永远消失了,跟老照片一样留在回忆里,再也无处寻觅。前几年在养老院吃过打卤面,虽然用料少,寡淡了些,味道还正,有那么一点意思可供回味。南市食品街有一家抻面馆,据说是老字号,我去吃了一回,那天顾客很多,面煮得很硬,卤子也是桀骜不驯,吃完胃疼,真想替面馆向慕名而来的外地人道个歉:别失望啊,今天是个意外。这都好多年过去了,那家的抻面应该好吃多了吧。
京津两地非常著名的炸酱面,小时候我也爱吃,吃自己家里做的,或者邻居家里做的,虽然我不吃蒜,也愿意看着邻居们捧着拌好炸酱和黄瓜丝儿的面碗,握着一瓣肥大的新鲜生蒜在啃,生活气息不是一般的浓。现在饭馆里的炸酱面却怎么也吃不惯了,最便宜的和最贵的,区别不大,还不如回家自己做一碗麻酱面吃呢:麻酱加水调稀,加盐,倒入花椒和辣椒炸出来的油制成小料,面条煮熟过凉水,这一拌,夏天的标配啊。
自己做的麻酱面还是过于简单,也容易吃腻,不如出去买一碗凉面,目前为止,我吃过的最满意凉面是劝业场附近的三合益,他家的凉皮凉面闻闻就知道新鲜正点,没有一般小食店那种杂合味。排队买了凉面带走,带到附近的亚惠,再买两样,或主食或小菜,从容不迫慢慢吃,环境宽敞幽静只当休息了。前些日子我去逛街,想起这个茬儿,还问人寻找亚惠呢,那人看了我一眼说:“你多长时间没来了?早就没有了啊。”
牛肉面过于厚重,即使没有肉,我对颜色太深的汤也不适应,总觉得是在喝成分复杂的酱油汤,如果集体约好吃牛肉面,我可以随大流,反正也不难吃,自己出去是不吃的。我家附近有一家牛杂面,我倒是去吃了两次,特别的辣,得预备一叠纸巾擦脸上辣出来的汗,第二次纯粹就是找辣去的,大概我也有野性,偶尔需要痛快淋漓地释放一下。
还有刀削面,也是味道重,我一般都放弃汤,连汤里的青菜都放弃,只捞浸透了各种滋味的面片儿吃。张爱玲喜欢宽汤窄面,希望面最好窄到没有,把汤逼干了就放下筷子。我正相反,喜欢窄汤宽面,汤却不能窄到没有,面要自始至终被汤滋润着才好。唯一能连汤带面一起消灭的,一个是西红柿鸡蛋面,这个不用出去觅食,我自己做的最好。另一个是朝鲜冷面,夏天吃带冰碴儿的,冬天吃温做的;西红柿面和冷面,堪称一冷一热的双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