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明媚的早晨。阳光灿烂，和小镇大部分的早晨没有什么分别。

     汤姆伸着懒腰打开电视，一边刷牙一边听着早间新闻，心里还思索着自己这个单身汉又要去哪里找工作。“噢！我的天哪！”而当他听到这一天的日期时，忽然发现今天竟然是自己三十岁的生日。

     “叮铃铃铃……”房间的电话响了，汤姆忙胡乱的把湿手在睡裤上擦了擦，暗道难道是有谁记起了他这个一无所有的倒霉蛋的生日？

“嗨，这里是汤姆。”他尽可能愉快地接起电话。那边却迟迟没有回音。他不得不又重复了一遍。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嗨！嗨！嗨！”汤姆终于生气了，冲里面大吼几声，觉得这可能是谁的恶作剧，准备把电话狠狠摔回去，却听见听筒里传来犹豫不定的苍老声音：“汤姆，我是杰克。”

“杰克？”汤姆愣了一下，仔细思索了一下，自己只认识一个杰克，那是他童年的玩伴，比自己还小上两岁。

“是的，汤姆，你一定不能相信，我就是淘气鬼杰克，还记得我们曾经一起偷偷把虫子放进女同学的书包里么……我知道这很难令你相信，但我希望你今天中午能来街口咖啡馆，”街口咖啡馆——那可是一家高档餐馆，汤姆心想，自己有好几次路过时都因为囊中羞涩而站在门口观望，“嗯……如果我没记错，也算是庆祝你三十岁的生日。”不知为什么，说到最后一句时，汤姆明显听出了那里面的苦涩。

直到对方挂了电话，汤姆还在耳边“嘟嘟”的忙音中深深迷惑……

“去，不去？去，还是不去？”直到中午前，汤姆都在不断的纠结这个问题，而当他抬起头，才发觉原本只是想破费掉自己这个月为数不多的生活费而好好吃顿午餐的自己，又走到街口咖啡馆的门前了。

他咬咬牙，深受推开咖啡馆那扇深棕色的大门。

一瞬间，他被扑鼻而来的、各色浓郁的咖啡香气和混合在里面的意大利香肠面的番茄酱味给击败了，要知道他还没有吃过早餐……

“汤姆！这边。”一个苍老病弱的声音让他马上收住了自己快要流到地上的口水，向声源处迈开步伐。

渐渐坐稳的汤姆，眼睛从屋外屋里的光差中逐渐恢复，对面那个人的身影也慢慢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白人老者，头发已经变成银色，而且脱落的几乎见顶，灰黄的牙齿参差不一，布满老年色斑的白色皮肤皱缩着，脸上似乎是一种绝望的表情，好像一只变种的老沙皮狗。唯一令汤姆感到熟悉的，恐怕就是那扭曲的鼻梁——杰克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的时候跌断的。

“你，你，你真的是杰克！”汤姆顿时语无伦次起来，尽管面前的人面貌几近于陌生，可是那褐色眼眸里熟悉的感觉却没有变化呢。

见到对方点点头，汤姆顿时跳了起来，“噢！我可怜的杰克，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你得了那该死的、罕见的早衰症吗？”

“汤姆，我知道这很难相信，但是，”杰克终于开口，似乎说出这一切对他来讲很艰难，“我确实是老去了，可能，现在有八十了吧。”

“什么？”汤姆一激动又要站起来，“可是……”对面的杰克做了一个“坐下”的手势，接着说，“接下来我所说的一切，听起来可能十分离奇，但请求你、千万不要打断我的话，请，相信我。”见到对面的汤姆迟疑却又坚定地点点头，杰克陷入了一段回忆。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却又很短很短的故事。”

“高中毕业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汤姆，我在另一个州上了大学。就在我快要毕业的那一年，发生了一件改变一生的事情。”杰克停了一下，抿了一小口咖啡，长叹一声。

“那天，我刚刚去一家大公司应征失败，晚上归来的时候经过一个狭小的巷口，里面躺着个肮脏的老乞丐。他行将就木，手中却紧紧握着一枚硬币，口齿不清地不断念叨着，‘如果那次成功就好了！’我给收容所打了个电话，他们拉走了那老乞丐，却掉下了那枚硬币，我捡了它。”

“现在想想，当时我如果不捡它该有多好，可是我了解我自己，就算是再来过一千次一万次，我还是会捡的。”

“后来我发现，那枚硬币可以帮助我回到过去。当天我就拿着它回到了应征大公司的那个上午，巧妙的回答了所有的问题……当我再一次回到晚上时，接到了录用‘杰克先生’的那个电话！”

“我发现它是那样的神奇，感觉自己一下子得到了世界上最大的宝藏。如果我想要回到过去的某一刻，只需要把它在手心逆时针轻轻一旋，我就成了那一刻的自己；想回来时，再轻轻反向一旋，便回到了现在那个我的身体里。”

“于是我无休止的用它，用于改变我的业绩、修改已提交的升职报告、购买已经看到结果的股市股票……我常常在下一刻花光了所有的钱财，又回到上一刻把它们都赚回来。如此往复，大学毕业后仅仅一年，我就成了一个大富翁！”

汤姆听到这里，已经震惊地说不出话来。那时他刚刚找到一个小职员的工作，却听以前的同伴说杰克成为了一个大人物，自己还为此又开心又懊恼了很久。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找我办事。只要托我办事，没有不成的。我只要轻轻一转，就能回到过去，改变一件事的结局；哪怕是失败了，也可以再回去一次。所以未来对我而言没有未知性的恐惧，因为只要未来变成过去，我就可以把握它。”

“但是，有一天早晨我醒来，发觉自己竟然长出了白发！这是我才注意到，才二十三岁的我脸上已经起了褶子，身体也已经不再年轻了。这才知道，人一生的时间是一定的，你可以不断的回到过去，却不能停止岁月侵蚀自己的生命。”

“我不敢再滥用硬币了，尤其是当我发现自己的实际年龄足有理论的二倍的时候。可是我已经不能够自制了，而不知是万幸还是不幸的是，就在我要下决心的那一段时间里，我遇到了一个一见钟情的女孩子。”

“她叫爱丽丝。”杰克一直干涩的声音中染上了一丝暖意。“爱丽丝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很有活力，笑起来右脸颊上会浮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她什么都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爸爸是我的竞争对手，而我却总能胜过他——当然，一切都是靠了硬币。”

“我是在参加她父亲老约翰逊的葬礼上见到她的，那个老家伙死于过度疲劳后的突发性心脏病。爱丽丝很伤心，我安慰了她。”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和她共同的时光很甜蜜，这让我再次经不起诱惑，在她不在的时候偶然动用一下那枚硬币——不是想要改变什么，仅仅是为了再一次回味那些甜蜜。”

“在婚后共渡蜜月的那段日子里，我们一起去我的海滩上散步，晚上就住在我海滩崖上的山庄。在那里，有我一段最美好的回忆。可是我却做了最后悔的事情……”杰克望着杯中的咖啡，轻轻的晃了晃，眼睛变得亮晶晶的，像是沾染了白瓷上熏出来的水汽。

“那是一个繁星满空的夜晚，爱丽丝和我坐在崖边干杯，她最喜欢那里。在高脚杯里半透明的葡萄红里我醉了，掏出硬币来得意的向她炫耀自己不断成功的秘诀……我以为她会高兴、然后赞美我，可是她却愤怒地把酒泼了我一身，我顿时清醒——她想起了父亲的死。爱丽丝扑过来抢夺那枚硬币，想把它抛进无尽的深渊。于是，我推了她……她带着硬币消失在我的眼前。”

“终于，第二日一早我和探索队在崖下找到了她，她手中还握着那该死的硬币。硬币仍旧是那个老样子，爱丽丝却像一个破旧的娃娃。我找回了完好如初的硬币，却找不回完好如初的爱丽丝……她死了。”

杰克的声音哽咽了，他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进双手中，无声的啜泣着。汤姆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离他们远去了，桌上的菲力牛排也失了滋味，他现在没有一丁点儿胃口了。

久久的沉默，久到汤姆以为杰克再也不会开口说什么了，而正当他要出声询问时，杰克露出了那张老泪纵横的脸。

“我后悔极了，不断的用硬币回去，想要改变一切，改变推她的那一把、改变酒后的那番话、改变那个夜晚的活动、改变蜜月的地点……甚至想要改变曾和老约翰逊竞争的那一切！”

“……但是没有用的。硬币可以改变过去，改变那些微小的事，然后过去改变现在以及未知的将来。然而硬币不能改变命运，不能将已经死去的人复活。所以不论我怎样改变，她终将死去，在我回归现实后，面对的还是已经冰冷的尸体，所不同的，不过是她死亡的原因。”

“我就这样老去了……第二天盖棺的人进来时发现的就是这样一个连腿脚都不方便的老头子，我只能谎称是我自己的爷爷，被掺扶着离开了灵堂。”

杰克的故事就到这里了，汤姆终于明白了一切的前因后果。他舔舔干裂的唇，疑惑地问：“可是你现在又为什么来找我？”

“我已经没有继续存在的价值了，汤姆。我想了很久才想出真正的办法。我要回到崖上那一刻，与爱丽丝一起坠下，时间的吞噬和命运的相悖会让我在那一瞬化为粉末、随她而去，我将和这罪恶的硬币一同消失，这个世界再没有我这个叫作‘杰克’的人了。汤姆，我很后悔，身边的人早已变的事故，只有你还和儿时一样，我只是希望留下这个故事，你是最好的人选。”

下一刻，汤姆看见杰克掏出了一枚古铜色还带着绿锈的硬币，右手熟练地捏着在左手微微一旋，便化作一股烟消失了。

周围零零星星坐着的人，还在三三两两的聊着属于他们自己的话题，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里的变化。然而汤姆知道，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杰克这个人了……他顿时感到一阵恶心。

走出街口咖啡屋，汤姆看到天边的晚霞，照在小镇的钟塔上，像火焰一样，十分漂亮。杰克最后的话仿佛还萦绕在他的耳边：

“那一刻她消失在我的眼前，我没有拉住她，所以无论再来多少次都不可能再拉住她。所谓命运，就是那些被我们所作所为决定的、无论重来多少次都不能再改变的东西。我很后悔，也许去度过连续进行的时光，才是真正的人生。”

汤姆大步向自己租住的小破楼走去，他不知道过去应当怎样才算是更完美，但他知道，未来才是我们应当把握的一切。

看着晚霞，他想，明天又是一个晴天。

——一个明媚的早晨，阳光灿烂，和小镇的大部分早晨没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