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时期的德国,每个人像匍匐在阴暗角落的皮囊。在希特勒式的狂欢下,空气中夹杂着狂欢急促间呼吸的空白,每个人都想尽力活着,依附在那暂断高昂下的余温下,却恰好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活着,为什么还活着。
阴暗的街道上,路上行人寥寥,偶尔走过去几个行人,却像木偶一样僵硬。一个流浪的孤儿,龟缩在泥墙旁边。尽管泥墙冰冻得残忍,但到底给了爱丽丝最直接的安全。爱丽丝瑟瑟发抖,凝视着眼前的雪堆,在无数个微光反射的细缝中找到了一丝丝的归属,而这份归属感属于爱丽丝最私人,最奢侈的过去。
在战争还只是一个名词的时代,爱丽丝被遗弃在当地的一所孤儿院,她用了几年时间,熟悉了花草的味道,填充了被爱拥簇的记忆,也找回了爱的能力。这一切的一切直至院门前的白桦树被染上了黑烬,她留在墙上的涂鸦沦为零碎,她的朋友们零落在这片土地上,滋养着多年后某个春天的可能。
后来,爱丽丝被军队转移到了另外一座城市,在车上,她看到了那些被泥土沾染的人们,他们眼神空洞,甚至无力平衡土地坑洼造成的动晃,那种眼神是爱丽丝从未理解过的单调。偶尔的几次炮声,让他们下意识地用眼皮湿润一下干涸的眼球,但在眼球中被擦拭的镜像依旧是那乏味的神情。
不知道蔓延了多少的土地,爱丽丝到了现在这座被告知以后生存的城市,它有着一样的黑烬,一样的零落,一样的陌生。不一样的是这里有着久违的人流,恐惧的倦意无意识地指引着爱丽丝被人流夹卷着,直到周围的人变得断断续续,直至爱丽丝开始被饥饿干扰,开始留意到寒冷。她四处张望,却被同样相似的眼神凝望着。她拖着大一码的鞋子在雪地上划过两道泥痕,却又不断被后来的白雪掩埋。
她走到了一所教堂,得到了一块面包。爱丽丝咬了几口,努力咀嚼着口中已经口中已经稀烂的面包,试图缓解饥饿。她本想把剩下的面包留着等受不了的时候在吃的,却不料发觉自己被很多双眼神盯住了,或许不是她,是她怀里的面包,一大半面包。爱丽丝着急地把剩下的面包塞到自己的嘴里,再检视一下周围,直到被很多种失望围绕着才放下心来,她为这种陌生的本能而感到羞愧。她跑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巷子里,把口中几乎快被唾液消化了的面包吐了出来,让她无力照顾的双手沾染了少许温度,她把面包重新捻成一团,装进了破旧的口袋上。当一切都按照爱丽丝的想法进行时,寒冷再一次抹去了方才奔跑时的余热。
等她缓过神来,黑夜几乎已经把天空和大地连缀成一块了,后来她找到了一所与城市中心邻近的房子,里面有着火光,也有着搀扶在火光下数十道被寒冷饥饿压榨的目光,深邃而直白。爱丽丝蜷缩在最靠近门口的角落,努力削减着来自周遭人们对于她存在的在意。
不久,爱丽丝的身体习惯了这所房子的温度,当她依旧没有让自己妥协在一片粪便尿液充斥着刺鼻味道的房子里,不时还有来自于其他人的故意调吓,与身旁的刺耳的鼻鼾声,尽管她惊喜自己还可以感官这一切。疲倦感让本来焦虑的情绪失去了起伏,爱丽丝的意识慢慢脱离了现实的一切,脱离了记忆,脱离了感官。即使爱丽丝对面有两个人因为食物而大打出手,但中间火堆的火焰依旧高调地上扬着。
太阳进入了爱丽丝的眼睛里,后面跟着月亮与黑夜,以难以触碰的速度一直在爱丽丝的眼睛里交替着,直到白色的海洋把这一切都淹没,后面还跟着一轮火车,声音沉重,断续却又富有节奏。剩下一片蠕动的石头一直往眼睛周围延伸,似乎所有的色调都毫无预兆地凝固在爱丽丝的眼球里,没有意义却被感染了想象。
爱丽丝惊醒于那一秒的想象,又重新在催眠自己在现实中,她抖动了一下身体,却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了原来那条细缝,爱丽丝埋怨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不受控制。进而也放弃了重新再找细缝的想法。这种放弃,频繁得越来越像是一种本能了。
此时,一个妇人脚上雪靴踏打着雪地厚重的声音让爱丽丝注意到她了。
“她穿着是这么的厚重,想必她脑海里找不到形容寒冷的词汇了吧,抑或是她脑海里都是各种描写寒冷的单词。”爱丽丝想象着。
她步伐是那么的匆忙,以至于也许她并没有注意到这里不止她一个,除了爱丽丝。突然,一个男人从妇人后面冲了上来,拿出一把匕首从后往上捅了妇人背后几刀,然后把妇人摁在了地上,妇人开始拼命挣扎,用超越她体型的力量做着也许是最后一次的抗争,或许是对于这个男人,或许是对于她的这一生。爱丽丝对这一切猝不及防,她的脑子里努力地拼凑出一片空白,似乎这一次,脑子与身体出奇地一致,一致的安静。感觉过了很久,妇人不再能够肆意地挥霍她的肢体,而是任凭血液不断地颤抖出来。男人好像也经历了一场挣扎,但具体和谁就不得而知了。紧接着,男人开始搜刮妇人的身体,还在颤抖的身体。他反复几次检查,确定没有遗漏,生怕辜负了他这野蛮途径的初衷。男人站了起来,把刚刚搜刮到的那所谓被定义的原因装进了他的袋子里,然后四处张望。他是清醒的,所以他看到了爱丽丝,清楚地看到了爱丽丝也在看着他,或者他们。在那几秒里,爱丽丝不再恐惧,因为她从他眼里看到了那么亲切的饥饿与寒冷,还有恐惧。有一瞬间,爱丽丝觉得他是不会杀死她的,因为他们是一样的,都不会成为他所谓的原因而被杀死。男人仿佛也看清了这一点,急急忙忙地消失在黑夜里。连插在妇人背后的那把刀都没有带走。
现在,整条街上就剩下爱丽丝,还有那位妇人。但爱丽丝此时在意的是妇人身上的衣服,爱丽丝像脱去桎梏的野兽,冲向了妇人,那个背影就像是刚刚在挣扎的男人。爱丽丝拔去她身上厚厚的毛衣,紧紧地裹在自己身上依旧龟缩在哪个角落,爱丽丝这一系列的动作是那么地娴熟,以致于她之前背靠在墙上的余温依旧残留着。爱丽丝紧紧地抓住身上沾血的毛衣,目光却紧紧扣在了妇人单薄的身体上,在妇人某个眼神的细缝中,她似乎在忏悔,或许只是惦记着从前自己的模样。
爱丽丝从梦中醒来,身边的人都依偎着梦中的真实。但火焰的姿态以不如昨夜那么高昂,它苟延残喘着这片空间被掠夺的空气。爱丽丝走了出去,找了一个没有人的角落,拿出了她昨天从嘴里吃剩下的面包。面包变得皱黄,但纵使这样也无法阻碍爱丽丝对它的渴望,爱丽丝努力咀嚼着僵硬的面包,甚至还没来得及嚼烂就被吞了进去,面包碎的棱角在爱丽丝喉咙划过一阵疼痛,但瞬间就被面包进入肚子里的充实感所掩盖。爱丽丝倔强地把还没来得及冻僵的鼻涕吸了进去,呼出了一口大大的热气,仿佛觉得自己减轻了重量般。而那重量,弥漫在空气中。爱丽丝还没来得及担心今天的食物就快被寒冷呛了回去,爱丽丝眼里渐渐浮现出红色的斑驳。突然,轰的一声巨响,爆炸的气流不讲道理地把爱丽丝轰开了几米,爱丽丝倒在了雪地上,在她眼里,这片天空有几架飞机孤独地飞过。
“喂,叫你呢?刚刚有看到什么吗?”
爱丽丝看了看眼前裹得厚厚的男人,视线又回到了妇人身上。
“喂,你是哑巴吗?不会说话吗?还是说你是聋的,听不到我说话。”眼前的男人显得是那么的不耐烦。而爱丽丝又显得是那么的安静。她看见了这个男的跟他说话,她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听不到声音了,好像是那次爆炸之后吧。但她真的想不起她是怎么变得不会说话的。
一阵冷风呼啸而过,眼前的男人冻得瑟瑟发抖,爱丽丝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眼前的男人被身后的一个男人教唆着赶紧离开,男人沉默了一会儿,便指挥着矗立在妇人周围的男人们抬着妇女的尸体离开。爱丽丝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个男人,只是觉得他们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现在这个街道里只剩下爱丽丝了,还有她身上披着的衣服。
爱丽丝醒来的世界是安静,前所未有的安静,就连爱丽丝从前听过最细腻的自然的声音都消失得无声无息。只是耳朵裸露的疼痛被一直刺激着。她看到一个穿着士兵衣服的男人惊喜地朝她笑着,顿时她不知所措。看着爱丽丝无所措的样子,士兵的惊喜渐渐变得疑惑,消失在爱丽丝的视野里。爱丽丝侧过头,看见无数被扭曲的人形慢慢缓解得清晰,刺鼻的酒精参杂着血腥味冲击着爱丽丝的鼻腔,让她清醒得格外急促。她看见了他们的痛苦,呻鸣,直到她真正意识到她仅仅只是看到而已。失去了听力让爱丽丝的每一寸肌肤变得尤其敏感。似乎不愿意放弃空气每一寸的勃动,骄傲地对抗着寒冷。
“她为什么会这样?”
“炸弹的冲击力破坏了她的耳膜,我已经帮她止住血了,只是她的耳朵永远也听不见了。”
士兵没有显得特别的惊讶亦或是呆滞,他的目光变得缓和,进而收敛了泛滥出的同情,大概是因为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罢了,只不过因为是个小女孩,让士兵为这个世界存留的同情与怜悯暂时失去了控制。
士兵用着粗糙的肢体努力想向小女孩传递一些信息,具体是什么内容士兵也不知道,大概这是他这辈子做过最丰富的表情了,他只是想让小女孩暂时忘记这件事,但他以为的忘记却是最脆弱的不堪,他的每一个表情仿佛都在提醒爱丽丝她听不见的现实。爱丽丝惊恐着眼前的男人对她的比划,但她更难以忍受周围她看得到的声音。她的记忆开始倒退,倒退到那次爆炸,火堆前的那些人,那辆车,孤儿院还有一些她以为过去了的害怕,惊恐,无助与痛苦都在这一瞬间得到了毫无保留的释放。她尖叫着,她以为自己尖叫着,她努力让声音渗进眼前的画面。直至最后眼前一片昏暗。
“她怎么了?没事吧?”士兵焦急询问着昏倒下的爱丽丝的情况。尽管他知道她只是简单的昏倒,并无大碍,但他需要一个声音帮他把最后一丝意外给抹杀掉。
爱丽丝的眼睛从黑夜中慢慢睁开,也许是黑夜更加贴近安静,也许是她再也无力嘶恐。她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看着烛光撕裂黑夜,爱丽丝的呼吸不自觉地跟上了烛火荡漾的节奏,分割着时间的意义。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烛火被更替才让爱丽丝从连贯的呼吸中警醒,但此时的爱丽丝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的她都要镇定。她任由目光猎取着周遭的信息,不停地在脑海中过滤,她看见残缺的士兵在痛苦地呻吟,她看见不断有血从床上流落,她看见眼前不断有着穿着被血染红的白色大衣的人在交替着走动,她看见上面零落的灯泡在摇晃着。直至爱丽丝意识到她呼出了那口憋了许久的空气,她才从那份怪异的平静中缓过神来。她知道她不能在呆在这里了。
爱丽丝从床上下来,走了出去,她的离开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外面的灯光远不如里面的弥漫,但对于爱丽丝来说,这样却更加真实与舒服。
街上习惯性的冷清让爱丽丝分不清是迟暮还是黎明,纵使爱丽丝知道时间的浪漫早就已经被战争破坏得支离破碎了。爱丽丝一直走着并未停歇,似乎只有行走的习惯才可以让她尽可能地减少胡思乱想。爱丽丝在一片废墟前面停止了脚步,她认得这片废墟,更确切的说是认得这片土地变成废墟前的模样,因为她眼前的这片土地也许是这个世界埋葬她最后一声音响所的地方了。
爱丽丝依旧一动不动,或许是在告慰着脑海崭新的记忆。寒冷以一种陌生的方式又一次侵袭着爱丽丝的身体,没有声音的寒冷依旧刺骨,无情地掠夺着爱丽丝剩余的生气。生理上的压力与本能让爱丽丝再也无法无动于衷下去,她开始活动着自己的身体,肢体在寒冷的侵蚀下陌生得令她担忧或焦急。爱丽丝开始在这片废墟中本能地寻找有可能保暖的东西,她拨开焦木上面的雪,用手努力地在一堆堆黝黑的木屑下搅动着,她找到了破旧的衣服,更像是被灼烧过的破衣料。她下意识的套在了自己身上,一件又一件的,直到爱丽丝觉得足够了或许是在也找不到了。她裹着数不清多少件的衣服,蜷缩在墙角旁,黝黑的衣服与周围的雪白反差得是那么融洽。此时爱丽丝开始想象着这些衣服,还有他们原本的主人,还有那天晚上围在火堆前面的那些人,还有他们的衣服,他们当时对爱丽丝的恶心与现在爱丽丝对他们的怀念出奇地一致。
妇人衣服上的血腥味尽管被周遭气息冷落得没有脾气,但是隐隐约约渗进了爱丽丝的脑海深处,让她从那段被戴上面具的记忆中抽离出来。爱丽丝缓了过来,她开始留意到她的每一次呼气与吸气,她下意识地把衣服捂得严严实实,似乎每一次的紧绷都能让爱丽丝的呼吸变得有意义,直到被习惯性的饥饿所分割。爱丽丝把全身可以藏食物的地方都找了一遍,虽然爱丽丝知道不会有食物。无意间,爱丽丝从妇人的衣服里掏出了一个信封,这个信封一如爱丽丝从前见到的模样,干净厚实。爱丽丝细细揣摩信封表面的字迹,脑海中开始不断翻滚从前被教授的知识。她认出来了,除了那个从来不曾见过的地名之外。“母亲”“亲爱的女儿”,这两个词组野蛮地唤醒了爱丽丝内心深处几乎被榨干了的爱,爱丽丝对生活所有的热爱与希望都在这一刻像流浆一样蹦了出来,身旁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但低沉的环境无法抑制爱丽丝的想象,“这是一位母亲写给她最爱的女儿的一封信”,爱丽丝不断提醒自己,她想象着女儿的模样,想象着母亲看待女儿的眼神,想象着他们从前生活的美好,想象着她们彼此依偎在各自的怀抱中肆意猎取着生活的养料。爱丽丝的每一次提醒都让她的想象达到了高潮。直到突如其来的血腥味侵占了爱丽丝想象的每一帧画面。
“母亲死了”爱丽丝这样告诉自己。
这让爱丽丝的心情变得无比杂乱,以致于她脑海中的画面的颜色开始变得暴躁起来。看着那封信,爱丽丝告诉自己,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也是唯一可以反抗这一切的机会了,就像妇人做的挣扎一样。她要帮这个妇人把这封信寄给这个妇人的女儿,这是她脑袋变得清晰听到的声音,比她听不到声音以后脑海划过的所有声音都要来得干脆清楚,她身上的每一处细胞都在这一刻的到来而变得亢奋起来了,有那么一秒,爱丽丝以为她可以对抗寒冷,对抗这一切了。
爱丽丝紧紧地拽住这封信,就像是救命稻草一样。她询问了教堂的修女,获得了一个并不明确的地址。爱丽丝拖动着她那双大一码的鞋子行走在大街上,她身体的每一次努力摆动似乎是想和周围凝固的空气撇清关系一样,固执而干脆。
幸运的是,爱丽丝凭借对修女用手比划的地址周围建筑标志的模糊印象,很快便找到了邮局。但是邮局早已被战火摧残得破旧不堪了,废弃的石块堆积一旁,就连修葺用的竹子都堆满了积雪,门外过道上也挤满了酣睡着的人们。门外悬挂着一个箱子,大概是用来代替寄信的地方,里面堆积满了各式各样的信件,甚至都渗了出来。爱丽丝理所应答地把那封信塞到了箱子里,她生怕会被风吹走,所以把信往里面塞。直至反复确定几次后,爱丽丝才如释重负。没有了那封信,爱丽丝感到无比轻松,她的内心是满足的。
但随着爱丽丝离那份信越来越远,她脑海不停闪烁各种各样奇怪的担心。
“那封信会回到妇人女儿的手里吗?”
“她的女儿会不会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呢?”
“下这么大雪会不会把这份信弄湿?”
“放在这么下面会不会不会被看到。”
…………
这些想法不断在爱丽丝的脑海里窜动,她的步伐也随着这些只被她自己证实的错觉而变得沉重起来了。终于,爱丽丝回头了,和她刚才渐渐缓慢的步伐相反,她的脚步越发急促。她回到了放信的地方,原本酣睡的人们把信箱里的信点燃取暖,那纷纷燃起的火焰如同针掷般捣乱爱丽丝虚掩着的心。爱丽丝疯狂地往信箱处奔去,她推开拥挤在信箱周围的人们,以近乎掠夺的眼神向人们宣告着主权。兴许是那些人害怕了,对于这个十多岁的女孩,兴许是他们内心苟且的愧疚感,但这一切对于爱丽丝来说都不重要了。她的双手不停地在信箱里搅动着,眼睛里不断剔出着陌生的名字。终于,她找到了那封信,安详地揣在手上。依靠着一旁的墙壁蹲坐下来,那些人看着爱丽丝慢慢远离,便重新围簇在信箱周围偷取着可以被引燃的信件。爱丽丝孤单地在旁边围观着这场“盛宴”,庆幸且惋惜。
周围的火焰冉冉升起,那些信件的余烬洋洋洒洒地在天空用黑色描绘着风的轨迹。爱丽丝感受着周围火堆带来的温暖与指尖余留的冰冷,等待着某个人能将眼前无辜的信件们带走,带回他们原来归属的地方。但是经过信箱的人们,他们的目的单纯得让爱丽丝有些许紧张与害怕。在爱丽丝指尖的冰冷几乎殆失的时候,她生怕这封信的温度被感染,所以她决定不等了,她要自己把信送到妇人女儿的手上,这个决定是那么出人意料却又理所当然。
爱丽丝回到了修道院,用肢体粗糙地询问信件上女儿的地址。尽管她听不见修女的声音,但她还是感觉到修女对她的劝阻,纵然最后劝阻变成了祈祷。修女用了除声音以外的所有语言努力向爱丽丝描绘路线,细致到每一块的砖瓦。爱丽丝认真地揣摩着,因为她担心的不是迷路耽误的时间,而是她是否能支付这一部分的时间。
爱丽丝走在冷清的街道上,脑海里反复确认修女传递的地址信息。面对每一段分叉路口,爱丽丝开始纠结,开始怀疑,开始担心,开始害怕,与过去不同的是,她开始用肢体行动回馈她的每一种情绪,让一切变得真实可塑。好久好久,爱丽丝没有这么确定自己还活着了,她明显感觉到,她迈出每一步的意义。她开始有意识地将自己和周边蜷缩在角落的人们区分开,因为她仿佛看到过去错落的事件正在有条不紊地排列起来,在这个战争的年代,变得越发清晰,也许这封信是现在唯一能够粘黏爱丽丝过去与将来的东西了。
冰冷与饥饿逐渐将爱丽丝的热情淹没,她原以为的希望与使命再一次在现实中停缓了剩余的脚步。她变得平静起来,认真察觉身体上迈出的每一步,察觉周围的建筑,察觉饥饿,察觉寒冷。传递这封信在她心里激起的波浪渐渐趋于平缓,安静。她的身体与灵魂慢慢趋近于脑海中从前修道院里过居的朝圣者们,那群像水一样的人。
爱丽丝从蜿蜒的道路里流逝。尽管听不见炮火与在天空上疾驰着的飞机的隆隆声响,但越来越近的滚滚浓烟时常让爱丽丝看到的周围一切变得单调乏味。周围的建筑慢慢星零散落,身上修女给的粮食日渐不足,这也预示着爱丽丝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近,至少爱丽丝是这么认为的。
爱丽丝走到了一个铁围栏旁,直觉告诉她。直接从这里翻过去会比较快一点。爱丽丝找到了一个铁线比较松落的的地方,企图可以从两条铁线中间钻过去。多亏了妇人的衣服,以致使爱丽丝在钻过去的过程中没有被凸起的铁丝划到。爱丽丝很轻松地穿过了围栏。
嘣·······
一颗子弹毫无预兆地穿透了爱丽丝的身体,无法抵御的眩晕与无力充斥在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内。鲜血在她空洞的胃里翻滚着,从口中涌了出来,就像那天躺在爱丽丝面前的妇人一样。爱丽丝无法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下意识地用不断丧失的意识指挥着双手将衣服捂实,尽管身体像脱缰的野马一样颤抖得失去控制,但爱丽丝的双手还是倔强得握住了衣服。
也许是幻觉,爱丽丝看到了那个士兵,之前在医院看到过的那个士兵,现在正在很惊慌得看着她。
而此时,爱丽丝生命里最后一丝寒冷随着她的鲜血渗透进了这片被雪遮掩着的大地。
“不,不,不,这不是真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刚刚叫你你不答应?我警告你了,我已经警告你了!为什么要逼我开枪?…………我为什么要开枪?”看着看着他的爱丽丝,士兵惊颤着。
爱丽丝躺在地上死去的画面疯狂地在士兵的脑海里绞动。它仿佛打开了深埋在士兵记忆里不被注意的真实,一段段破碎的时间又重新找回了生气,在士兵的记忆里叫嚣着。
“你们要记住,要日夜看守这里,未经许可在这里走出去的人,如果警告无效,一律射杀,这是战争!他们很有可能是敌方的侦查人员,你们都是帝国最优秀的军人,信奉法西斯主义会让你们更加强大。”
“是,法西斯主义万岁!!!”那天,我们充斥着疲惫与抑郁,却高喊着陌生的口号。
…………………
“你知道吧,我是在前线退下来的,只是因为我的小腿被碎弹打到了,不然我还可以多杀他几个,我跟你们说,真他妈的在战场上你是什么都听不见的,长官下达冲锋的指令的时候你就只管先前冲就好了,管他妈在放屁。”那天夜里,十几个新兵围在一个老兵旁边,听他的故事。
…………………
“你说这场战还要打到什么时候?我他妈的原来是个老师,就他妈没人了,抓我去打仗。他妈的我只会教人,你现在叫我去杀人。”那天都在准备冲锋,车上都是些不认识的人,每个人都在听着彼此的埋怨。
…………………
“你家里还有人吗?我几个亲人就为了这场什么乱七八糟的战争死了,家里就他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都不知道这仗如果打完了,我他妈还可以去哪里?”那天,长官叫我们写几封信,他们会帮我们送到我们的家人那里。
…………………
“哎,你知道吗?我原来梦想是想当个医生的,我是想救人的,现在我看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我面前死去,我还无能为力。”那天,他背着一个战友回来,可是这个战友在被背回来的途中就已经死去了。
…………………
“我家里有个刚满月的孩子,是个漂亮的女孩,只可惜刚出世就遭了这么个世道。我要把这个世界打扫一遍,等到干干净净了我才把它留给我女儿。”那天,我们都在指责战争,这个父亲告诉我们他的想法。
霎时间,士兵的头来回在空气中晃动,眼睛空洞得仿佛摆设,“关于我的记忆呢?在哪呢?”在寒夜里,士兵无力地问自己。
“我只是一名学生,我爱我的国家,我更爱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战争发动那段时间,我忽然莫名的兴奋,我要证明,向着我的国家,证明我爱它,我要向着我的亲人,朋友证明,我也爱他们,我要保护他们,用我的生命,用我的鲜血。我被告知拥有着神圣的使命,我有着可以改变一切的力量。直到我上了真正的战场,炮啊,枪啊,刀啊,血啊,一个个我意识到却不认识的人啊,都死在我面前啊。我一个人都没有杀过,我不想,我不敢,因为这片土地不是我原来的国家,因为这不是我的正义。我拿什么证明,依附在胜利下却没有杀过一个人的软弱,我拿什么证明,在这片浇灌着他们彼此同胞血液下的土地上。我知道我死了,可我想死在我的国家,我不想玷污他们的血液,可能吧,也许只要战争结束了,我才可以死去。”
一股冷气窜到了士兵的喉咙里,士兵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硬生生地将士兵从幻灭中扯了出来。而此时的爱丽丝,已经被蒙上了厚厚的雪衣,士兵失措地将爱丽丝身上的雪剥去,尽管爱丽丝的眼睛已经闭上,但士兵却不允许自己注视爱丽丝的面容。他已经无法说服自己这个躺在她面前的小女孩是敌方的侦查员,又或者是她故意听不到他警告什么的,同样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爱丽丝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她穿着着大人的衣服。他把她抱了起来,他不允许自己让一个小女孩孤独地躺在地上,他要好好埋藏她。
士兵背着爱丽丝,虽然感觉她的身体像一张纸一样,但肩上的那份厚重的感觉依旧真实。士兵背着爱丽丝走了好久好久,直到士兵认为足够远了的时候才将爱丽丝轻轻地放下,他尝试在旁边挖一个坑来埋葬爱丽丝。他脱去手套,用干净的双手拼了命地在雪地上掏出一个洞来。但是土地倔强地像个小孩,顽固地守护着他的天真,丝毫没有给士兵任何可以尝试的预示。但士兵仍然放任双手惊颤着的反馈,继续搅动着。士兵终于累瘫在雪地上,由于急促吸入过多冷气,士兵不停地咳嗽着,从而带来的身体上的抽搐似乎是对命运近乎绝望的反抗。
最后,士兵放弃了对这块土地的沾染。他重新背着身体逐渐僵硬的爱丽丝,漫无目的地在雪地上搀行着。疲惫再一次蒙蔽了士兵前方的道路,这一刻,士兵才开始有些许明白,爱丽丝听不见他的警告是可以被理解的。士兵继续背着爱丽丝在雪地上拖行着,突如其来的失重感顿时让士兵带着爱丽丝掉进了一个坑了。他挣扎着站立起来,企图带着爱丽丝爬上这个坑。几次尝试的失败消磨着士兵的生气,但他清楚地知道,他不能把爱丽丝留在这个坑里,这是一个弹坑,土地里还余留着恶心的火药味。他不想让爱丽丝呆在这么一个被亵渎的地方。尽管他清楚地知道,他无法将爱丽丝抬出。他看见天空上几架飞机侵略而过,这里很快就要变成战场了,士兵意识到。
他最后决定把爱丽丝埋葬在这里,然后自己躺在爱丽丝的上面,纵使这里变成了战场,他也觉得他可以守护爱丽丝的灵魂。士兵回到坑里,用沾满血泥的双手摆弄着爱丽丝的肢体,企图让她看起来没那么难过与不堪。
但士兵发现,爱丽丝的手一直紧握着她的衣服。在尝试将爱丽丝的双手拨开的时候,士兵发现了藏捏在衣服口袋处的那一封信。那是一位母亲寄给她女儿的一封信,士兵从信封上可以知道。
士兵凝视着这这封信,脑海开始变得逐渐有组织起来。
“为什么爱丽丝身上会有着这样一封信?”“为什么她临死都要紧紧地抓住这封信?”“这封信和爱丽丝又有什么关系?”渐渐地,士兵把驻扎在脑海里的所有疑问都用这封信穿插起来。
“爱丽丝是要将这份信送给信上母亲的女儿才出现在那里的。”士兵这样告诉自己,然而延伸出来的却是,“所以才会被我用枪打死的。”士兵开始不断揣摩这封信与爱丽丝之间的关系,“也许爱丽丝收了哪位母亲的钱,所以要把这封信送到她女儿的手上。”“也许这位母亲和爱丽丝有什么特殊的关系,由于自身不便,所以委托爱丽丝帮她送信。”“也许这封信是爱丽丝无意间捡到的,为了不让这位母亲失望,所以自己私自将信送到她女儿处。”无论士兵怎么想象,他自己都是出现在送递这封信过程中的意外。士兵开始舔舐干涸的嘴唇,内心变得躁动起来,他知道自己要帮爱丽丝把这封信送到信中的女儿处。也许这样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救赎,士兵深刻地感觉到,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这种感觉就像他之前必须要参军一样。
士兵离开了爱丽丝,甚至都没有回头。身子笔挺得像个军人。雪夜暗涌着的冷漠一如往常般平静,隔绝着散落的生气。士兵迈过了黄昏与探出了黎明,时间的混淆给士兵的思绪刺痛了无数种被拒绝的可能。
“值得吗?只是为了一个我甚至不认识的女孩。”“即使我没有杀她,看她的样子也活不了多久了,况且我只是执行命令,而且我开枪前就已经警告过她了。”“我几天几夜都没睡过觉了,精神出了问题也是理所应当的。为什么我不能得到原谅?”“天气越来越冷了,我走得也越来远了,现在回头或许还来得及。”“没有人能够预料到会发生什么,这只是个意外,没有人要为意外负责。”“即使我真的把这份信送到了,有能怎样呢?这场战争不会因为我的一封信而停止,也不会因为她的死去而有所改变,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我能够做些什么呢?”
各种各样的想法侵袭而来,它们就像噩梦一样死死得拴住士兵的身体,不断喧嚣着所有的应该与可能。但士兵就像是一个失去养料的行尸走肉,孤单地从每一片声音中缓慢走过,身上的每一寸毛孔甚至都没有为此抖动过。他无暇去思考他行为的意义,战争的意义,亦或是他生命里的每一个存在的本质。他仿佛像死亡前一刹的呼吸般自然得行走着,他要将这个句号画完,就必须将前面所有的问号都抹去,或者毫无理由地淡忘。
拜访了士兵走过的每一步被雪填充着的脚印,他知道他快到了。他无数次惊颤般怀疑那份信丢了,但却一次又一次用手去确认那封信还在。他的情绪有规划地起落着,就像是生命给他的最后一点亲切。
嘣………………
一声枪响后,士兵倒下了。他以为这都是自己的幻觉,他以为他只是晕了过去,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到自己也许永远也无法醒来。他做了一个梦,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以一个守卫家园的英雄身份见到了自己的父母,暗恋着的女孩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还在编织着的毛衣就屁颠屁颠地跑出去见他,没有人问他到底是谁打赢了,也没有人问他在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每个人都走过来和他聊天,说的都是他过去发生的事,小时候被狗咬了,放了农场的羊被农场主人追着打,睡觉前听着母亲说着她那个时代的故事,夏日里和几个好友在街道上追逐。这个梦逐渐模糊了士兵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感觉,但他是愿意快乐着的。
“报告长官,刚刚离我方秘密根据地一百米范围内成功击毙敌方士兵一名。”
“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有敌方士兵出现在距离我方秘密根据地这么近的地方,难道是我方秘密根据地暴露了吗?”
“报告长官,这名士兵突然出现我方监控范围内情况紧急,所以才采取了秘密击杀的方式,但目前为止我方只发现这名已被击毙的敌方士兵,除此之外并没有发现其他可疑人员,所以我认为根据地还是安全的。”
“那还有什么发现吗?”
“报告长官,我们从敌方士兵身上进行搜查,结果在衣服口袋处发现一封信。看表面是一封母亲给女儿写信,但奇怪的是,这封信收信的地址竟然离我方根据地十分贴近,但据查证,并无此人。”
“让我看看……………恩,这不是一封简单的信,写这份信的是我方秘密安插在敌方军事上的潜伏人员。你看,母亲的名字和女儿的名字第二个字母组合起来就是我们这次行动的代号。”
“那为什么会出现在敌方士兵的身上?”
“不清楚,我们之前并没有收到相关的提示说明。对了,有没有搜到他身上的军牌?”
“报告长官,没有搜到任何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恩,知道了。”
“长官,那封信…………”
“这并不重要了,这样来路不明的情报我们是不可能采用的,拿去烧毁了把,记住要烧干净。而且由于事情过于蹊跷,我们的根据地也不再平静了,要时刻做好撤离根据地的准备。”
“是,长官。”
“对了还有,处理一下那个死掉的士兵,记住,把他的军服脱下来,好好处理掉不要被别人发现。”
…………………
“士兵!”
“到!!”
“快把尸体处理一下,把他的军服脱下来烧掉。”
“是!!”
“看你样子,第一次杀人吧。”
“报告长官,是,是第一次杀人,不过我会尽快习惯的。”
“不要习惯,你还要在我们胜利的那天放下枪。”
“报告长官,我还是不懂。”
“不懂什么,你击毙他没有错,如果你有一天在战场上被他的战友击毙,同样他的战友也没有错。这是战争,没有对错。”
“那长官………,什么是战争。”
“什么都可以是战争,同样,战争也可是什么都不是。”
信与军服在相互陌生的地方拒绝燃烧着,终于在久违的天空中相逢,他们是那团繁多且孤独的唯一,告慰着不确定的安全感,在这纷扰的世界里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