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见我在哭吗,

反正也听不到吧,

你像一匹白马,

悠然自得逃跑吧。

以我习惯的方式,漠然地窥视着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

这里是一间早已被学校废弃的教室,现在用来专门堆放一些或因损坏或因更新淘汰而不再被人使用的仪器和教具,大概是被校方改成了储物室吧。据说这间教室之所以被废弃,是因为早些年间这里发生了一起事故,有位学生当场不幸身亡,随后虽然在恢复正常使用后这里已经没有了一点事故现场的痕迹,但总会有同学声称在这间屋子里看见了已逝的那位同学,于是为了不影响正常教学,学校决定废弃这间教室——现在的这间储物室。

而此时此刻的我,正藏在这间屋子最里侧的一个储物柜里,与这里的人体模型一起,窥视着这里的一切。

夜幕降临,下课铃声响起,不出我所料,门外传来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吧嗒——”

门被打开了,一帮男生进来了,他们来到最里面。

“给我快点!”

一个人影应声倒地,映入我眼帘的,是他脸上的血迹和满身的淤青。

“小子,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然的话,有你好果子吃,别忘了你可是……呵……真晦气。”

“可……可是……我现在身上……真的没……没钱了……”

话音未落,一个巴掌扇了下来,紧接着,无数的拳头在这片黑暗中落下,月光洒在这帮施暴者的脸上,那是他们狰狞的笑容。

十几分钟后,他们疲惫地离开了这间储物室,只剩下他躺在地上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灰尘,黑暗中,月光为他脖子上的曼陀罗花纹身撒上点点白光。

“这就是报应吧,谁让他当初指使我做了那种事,然后还恩将仇报的。”

我如此想到,在他面前的柜子里,默然地目睹着这一切,与这里的人体模型一起,面无表情地目送他挣扎地走出这间储物室,走进无论是他还是我,都早已习惯的那片黑暗。

这里没有光明,唯有窗外的灯火投来它的视线,静静地望向这片空洞却又仿佛诉说了一切的深渊。

而此时此刻的我,正藏在这个卧室的床下,在深渊中凝视深渊。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房间整理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粉红色的墙饰让人难以想象出这是个男生的房间,倚在墙边的,是那把熟悉的校用标枪。桌上放着三个人的合照——一对夫妇和一位少女,看上去很幸福和睦。

黑暗中传来房门被打开的声音,打开房门的人一瘸一拐地在房间里四处移动,我透过床底下的空隙,看得到摆在房间另一头的穿衣镜,镜子里映出了他血淋淋的脸和满是伤痕的身体,脖子上的曼陀罗花纹身分外明显。沉默中,他拿起了那张合照,潜伏在他眼神中的,可能是痛苦,也可能是幸福。

“妈,我好想你,那件事已经被别人知道了,很抱歉浪费了你的付出,我真是个废物。妹妹别怕,哥哥一定会处理好这一切的,哥哥一定会帮你报仇的,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他把合照扣在了桌面上,开始擦拭起了那把标枪,脸上的痛苦逐渐变成了平静,随即便流露出了熟悉的阴冷。

“我要让他们,落得和你一样的下场……”

十几分钟后,他站起了身,手中的标枪撞到床板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走出了房间。我最后在穿衣镜上看到的,是他诡异的笑容。

夜色的灯火虚幻浮华,也终究没有比白日的城市增添飘渺的希望。零星的灯光带着孤伤朦胧在建筑中,只有桥上掠过的车留下的余音,愀然空灵。萧瑟的寒风、昏黄的路灯,是属于孤独者的夜。

而此时此刻的我,正藏在这个广场中一片并不起眼的灌木丛里,仿佛与自然融为一体。这个广场位于城市的正中心,是这片地区最繁华的地方。来往匆匆的行人中,有一个看上去格格不入的女人,她弯腰驼背,蓬头垢面,肮脏不堪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子古怪的气味,一双胆怯而浑浊的眼睛从野草般的白发间望出来,布满皱纹和污垢的脸孔上带着沧桑和无望之色,就像是这个世界的弃儿,游荡在阴间。行人嫌弃地看着她,无一不在小心地躲避着,浩荡的人群中,出现了只有她一个人的孤岛。

那个女人并没有在意别人的想法,反而试图去抓住每一个从她身边经过的人,一个大学生被她肮脏的手抓住,受到惊吓的他不断挣扎着,那只干枯却意外的有力的“鹰爪”仍丝毫未动。

“你松手啊……你想干什么……信不信我报警了……”

那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是在欣赏自己的猎物。

“你知道我儿子在哪吗?”

“谁知道你儿子在哪啊,我没见过你儿子!”

“你骗人!就是你们这帮人害了我的儿子!我要杀了你们!”

她从怀里抽出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光滑的刀刃上映出了行人恐慌的神色,随即便疯狂地刺向他。

“住手啊!”

看不下去的我开始呐喊了起来,可是周围的行人却无动于衷,他们都在期待着黑暗。可是令他们失望的是,那把握着水果刀的手在空中停了下来,她惊讶地瞪大了双眼,渐渐流下了血泪。在这之后,赶到的民警将她制服,押送她回了警局。

在路过这个草丛的时候,我听见她说:

“儿子……对不起……刚刚是你在说话吗……我爱你……”

他们没有发现藏在灌木丛中的我,我为此感到悲哀。可看到她在深渊中苦苦等待光明的样子,也许没被发现也是一种侥幸吧。

“对不起……妈妈……”

月亮隐蔽在乌云中,可是人们仍觉得它会在黑暗的深渊中上升,至最高处,投下它的光明。寒风萧萧,枯树以诡异的姿态摇曳,昏暗的灯光拉长晃动的树影,曾挡住了地面本有的光亮。

而此时此刻的我,正藏在这栋别墅的窗外,适应着此端的寒冷,期盼着彼端的温暖。屋内,他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坐在了简约奢华的巨大松软沙发上,脸上的血迹被他清理干净,但脖子上仍有片片暗红被遗忘。

“吱呀——”

从门外进来了一个西装革履、身材挺拔的中年男人,浅蓝色衬衫配黑色西服,柔软及细节搭配的舒适感,镶有宝石的皮带扣,浅裆西裤正是时下最流行的非传统的西裤设计,可即使是再精致奢华的西装,也遮挡不住他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阴险——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爸,学校的事处理完了吗?”

“差不多了吧,毕竟人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呦,这就是身为校长的您对孩子的教育吗?”

“要不是因为你,我能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吗?”

“怎么了?我做得不对吗?你也觉得我晦气吗?看到我觉得恶心的话你现在就杀了我啊!”

屋内一阵寂静。

“……别说了,现在我可没心思管你,还是不能随便杀了你啊,毕竟无论怎么说,现在我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对了,听你的四个朋友说,有人知道这件事了?”

“……是……没事……很快就没人知道了……”

男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到了他的房间,只留下他一个人在客厅里,那抹诡异的笑容与这个看似温暖的家格格不入。

“你也应该去给我妈和妹妹陪葬呢……”

另一袭黑暗正在发芽,汲取生命的养分,肆意生长。

苍白的太阳在灰色的天空中闪耀,阳光射进这片寒冷的森林,照亮了清澈的河面,将森林的倒影映在其上,河畔长满了茂盛的杂草,叶子因为寒冷而褪了色,一道古老的木桥横跨在河面上。

而此时此刻的我,正藏在“这桥上”。我正在这里欣赏着这片凄美地,突然听见踩着落叶的脚步声,我知道,他又来了。令我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把那四个朋友叫过来,在这广袤的寒冷森林,他是显得那样渺小,脖子上的淤青还没褪去,原本白色的纹身并没有在苍白的阳光下显现出它的耀眼,反而因为淤血白中透紫,紫中透黑,这片苍白的森林里,可能也就这纹身和他手里的标枪是那样的不合群吧。他躲在粗大的树干后,静默地等待着属于他的猎物。

不知过了多久,踩着落叶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似乎更加响亮,远方,出现了五个人的身影。

“那小子人呢?说是要找个隐蔽的地方把钱给我,没想到竟然让老子走了这么远。”

“诶呀,大哥息怒啊,一会我们就能拿到数不完的钱啦!”

“他爸是校长,开着豪车,住着别墅,他怎么可能没有钱。”

“就是就是,我们明明帮他守住了那么大的秘密,他理所当然地应该感谢我们啊,我们就是要点钱也不过分吧,对他这种家庭环境优越的少爷,只不过就是洒洒水嘛。”

“话说回来,他这种人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啊?”

“难道传说中的是真的,他妹妹被……?”

“也许吧,据说他妈妈因为这件事可是被他害惨了呢,最后好像也死在监狱里了……”

听着他们的话,我想起来了:是啊,当初他为什么会嫁祸给他妈妈呢?

正当我思考时,一个标枪飞了过来,刺破了森林的宁静,留下了永恒的黑暗。

“噗——”

这片森林又失去了短暂的苍白。

清晨是经历了一夜沉睡后的婴儿,即使做了一夜的噩梦,醒来之后,他们也会遗忘,快乐成长。

那是这个清冷的早上仅存的一丝温暖,如同的手覆盖在自己冻得冰凉的手上,一如寒冷的冬天中自己身上仅存的那件带有温度的大衣,虽然渺小的简直微不足道,但却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

而此时此刻的我,正藏在这所医院中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房间”内,这里有说不尽的阴冷,大概是因为在地下吧。门开了,医生推进来了一个盖着白布的人,他掀开了白布,这个人——不,应该是这块人——展露在我的眼前,这块尸体没有头和四肢,唯有在最上面的那个边缘参差不齐的断口上——原来应该是脖子——的那个已经残缺、模糊不清的纹身可以说明他的身份。“他”的胸口处有一个被利器贯穿心脏的空洞,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深渊,我此时无比肯定,那一定是那把标枪——那把也曾贯穿我的心脏的标枪——所留下的黑暗。因为我亲眼目睹了那把标枪如何从树后飞出,刺穿了那五个人中其中一人大腿;亲眼目睹了那把标枪又如何握在那个大哥的手里,贯穿那位“少爷”——那位从来没有被家里人爱过,却仍对家人怀有这无比病态的爱的“少爷”——的心脏;亲眼目睹了那五个人如何用森林里的石头,打断他的头颅和四肢,并各自带走一部分分散处理——就像他当初和他的四个朋友对待我的那样。

几天后,惨死在别墅里的校长的尸体被发现了,胸口有一个贯穿心脏的空洞。

是那匹白马,踏过平原,越过山丘,它不在乎踩烂的农田,不在乎撞死的山兔,在光明和黑暗中撒野奔跑。

有时候,孩子往往是最残忍的生物。

那在学校储物室——因我的死亡而被校长封锁——柜子里的我,

那在那间卧室——原本属于惨遭我迫害的妹妹、现在属于原本只配生活在厨房垃圾桶旁的“少爷”——床底下的我,

那在夜晚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广场——那寻找儿子灵魂的我的母亲游荡的场所——一片并不起眼的灌木丛里的我,

那在豪华别墅——被自己的儿子拖入黑暗的可怜校长的所有财产——阳台上的我

那在广袤的寒冷森林——我被分尸的地方——沉在河底的我,

都无比地相信这一点。

我与他相遇了,在一切罪恶与黑暗的根源——那间废弃的储物室里相遇了,在这个房间最里侧的一个储物柜里相遇了,而我的头就在他的头上。

夜幕降临,又是一片黑暗,他面无表情,与这里的人体模型一起,静静地等待着下一片黑暗的伊始。

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也许会被发现,也许会遇见新的来客。在他的头上,我的嘴角上扬,露出了森森白牙,以我习惯的方式,喜悦地窥视着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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