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纪》是高度浓缩的家族浮沉史,读后令人慨然叹息。
紫薇现在已经成为了祖母,家中地位,如同红楼梦中的贾母,本该养尊处优,有众星捧月之礼遇。可惜她自从嫁到匡家,就承担起顶梁柱角色,如今家中大小十来口子人,全靠这祖母拿出钱来维持。纵是这样,还费力不讨好,丈夫、媳妇、仆人、儿孙,或内心不满、或使脸色、或抱怨,甚至吃里扒外拆台。
紫薇出身煊赫。父亲戚宝彝,乃朝廷重臣。小时候她无忧无虑,住在天津衙门里,十六岁之前都没出过大门一步。八岁时,姐姐回娘家,见姐夫留着两撇怪吓人的胡子,她不好意思,扇子遮着脸。
以上人物及其关系,都有现实中的对应:紫薇的父亲,原型就是李鸿章。紫薇乃张爱玲的姨奶奶,李鸿章的二女儿,张爱玲祖母的妹妹。留胡子的姐夫,系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
回到故事中。也是八岁这一年,紫薇进书房,不过到十二岁就不上学了,只在家里做很多功课,写小楷,描花样。诸般细活,总之空不下来。她常常溜到洋楼二层,看风景,看士兵操练。十六岁那年,八国联军入侵,父亲和兄长出差在外,老姨太太带了她逃亡南方,投奔常熟老家。安定下来后,姨太太才告诉她,父亲曾丢下话来,如果碰到了兵匪,第一先把小姐紫薇推下河或井里去,然后自尽,“不能让她活着丢我的人”。
义和团过后,三哥把她们接回天津衙门。难得很长一段时间的父女情深。戚宝彝为人严肃,唯一的姨太太也是特意从丫头中收了个丑的,以示自己不好色。因此亲近的令他动感情的美丽女子,就只有两个女儿罢。这段时光,紫薇每天陪他吃午饭。晚上他教她读《诗经》,圈点《纲鉴》。她也陪着他喝上半杯酒,然后香茗两盏,听他讲书。眼看女儿长大了,一枝花似的,戚宝彝心里很高兴。
“他的一生是拥挤的,如同乡下人的年画,绣像人物搬演故事,有一点空的地方都给填上了花,一朵一朵临空的金圈红梅。他是个多事的人,他喜欢在他身上感到生命的重压,可是到底有七十多岁了,太疲倦的时候,就连接受感情也是吃力的,所以他对紫薇也没有期望——她是不能爱,只能够被爱的,而且只能被爱到一个程度。然而他也很满足,是应当有这样一个如花的女儿点缀晚景,有在那里就是了。”
闲赋几年,边疆变故,父亲受任于危难之际,重新出山。马关议和期间,戚宝彝被刺客一枪伤了面颊,坏事变好事,反倒促成了议和。那年紫薇二十二岁。忽一日,收到父亲来电,已将她说上一门亲事。紫薇一辈子也想不通,老爹如此钟爱她,到临了怎么这样草草的把她许了人。她只好拿比姐姐嫁得好来安慰自己。说来也是,戚宝彝位高权重,反倒令许多有意者高攀不起,于是耽误了女儿。父亲日夜牵挂的,都是大事,对自己的女儿,无论再疼,到了要紧关头,还是不算什么。然而他为之扒心扒肝尽忠的那些人,他们对不起他。
人世往往如此。多情却被无情恼,痴心总遇负心人。
戴孝一年后,紫薇嫁到镇江匡家。公公是一个知县,对她父亲有知遇之恩,以此特别敬重她。紫薇也念及父亲生前与公公交情非比寻常,故立志留下贤人名声。她用私房钱给老爷子买好的吃,闲时跟他聊父亲旧事。但和丈夫的关系,一开头就是扭曲的。公公说,他比你小,凡事开导他。丈夫一则身份底,二则能力浅,在紫薇面前有自卑感和屈辱感,故经常发脾气、冷战。紫薇没有相府千金架子,实在忍不住,状告一两次公公,公公责罚儿子,要丈夫给她说对不起,结果既难堪,又引起更大积怨。丫鬟婆子代她生气,出主意,又惹出许多事来。
公公去世后,丈夫匡霆谷去京城当官不成器,整天应酬吃喝嫖赌,她给他还了几次债,逼他辞了官,回到上海。霆谷对她还是有惧意,比如一直没讨姨太太。
“她当家,经手卖田卖房子,买卖股票外汇,过日子情形同亲戚人家比起来,总也不至于太差。从前的照片里都拍着有:花园草地上,小孩蹒跚走着,戴着虎头锦帽;落日的光,迷了眼睛;后面看得见秋千架的一角,老妈子高高的一边站着,被切去半边脸。紫薇呢,她也打牌应酬,酒席吃到后来,传递着蛋形的大银粉盒,女人一个个挨次的往脸上拍粉,红粉扑子微带潮湿……”
能干!非同一般的能干!且有天伦之乐。然而,苦闷憋屈的时候,毕竟更多。日复一日为生计操劳,把青春的梦想和激情,都慢慢耗尽。这就是人生一世啊。
丈夫任何事都跟她对着干,以挽回点可怜的独立和尊严,弥补被她养活一辈子的羞辱。他抱怨家中灯暗,老太太说,点这么贵的油灯蜡烛,有什么要紧事,不早点睡,非要熬到深更半夜?他便怼过去:“有什么要紧事,非要一大早起来。”家中捉襟见肘,居然要卖存货皮子度日。商人说皮子不好,老爷子跟着说发黄了,皮板子又脆;商人嫌旧了,老爷子补一句,而且不时髦了;商人说这件不能反穿不值钱,老爷子应和,是呀,拿回去还要隔些日子才能卖掉呢;商人说这件皮子倒好,可惜尺寸小,老爷子接口道,这么小的衣裳你叫他拿去卖给谁;商人细看说皮子倒好,就是不好配,老爷子便埋怨,从前时兴小的,全给裁缝赚取了。紫薇气得斥道:人家压我价钱,你还要帮腔!老爷子阴阳怪气说,没见你这么小气,不怕笑话,有好的也不留到现在了。送商人下楼,老爷子还说,就图你这个爽气!……对紫薇来说,真是倒八辈子霉,遇到这样的奇葩。
紫薇现在已经成为了祖母。无论境况,还是人的精气,到孙女这一代,就“只是寒酸了”。祖母见过大场面,有大能力和大气度,眼光自然刁钻,见孙女们,总觉得见识能力都不行。孙女们就这样活在伟人的阴影下,缩手缩脚,出不了头。
潆珠是长孙女。姊妹几个都是读到初中就没往下念了。祖母压根就瞧不上她,说她那样的人,能做什么事?“外头人又坏,小姐理路又不清楚——少现世了!”根本潆珠活在世上她就不赞成。潆珠经同学介绍,在一家犹太人夫妇开的药房做事。每天上工,总是溜出来。祖母心知肚明,装聋作哑。潆珠骨子里有贵族世家的傲气,又有没落贵族的那种自卑,可谓是集祖父祖母的气质于一身。她“对于这个家庭的煊赫的过去,身份地位,种种禁忌,本来只有讨厌,可是真的从家里出来,走到路上的时候,觉得自己非常渺小,只是一个简单的穷女孩,那时候却又另有一种难。”
潆珠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并且敢爱恨有脾气。她是第一个孩子,一出世很娇贵,底下几个又都是妹妹,没一个能夺宠的,所以到七八岁,是被惯坏了的。一等有了弟弟,家里谁也不拿她当个东西了,由她自生自灭,压抑了光彩,也就呆呆地长大,简直有点蠢。如今,大家对她是视而不见。“开出饭来,圆台面上铺了红桌布,挨挨挤挤一桌人,潆珠脸色灰白,也坐在下首,夹在弟弟妹妹中间。她很快就吃完了,她临走把她的凳子拖开了,让别人坐得舒服些,大家把椅子稍微挪了一挪,就又没有一点空隙。家族之中仿佛就没有过她这样的一个人。”
一个叫毛耀球的男子看上潆珠了。相对于祖母浪费了自己的美女而言,潆珠好歹有自由恋爱的机会。她纳闷对方“看中了她哪一点呢?冬天的衣服穿得这样鼓鼓揣揣,累里累堆!”对于这个男的,她比较失望,且能把对方一下看穿。虽然她说不上爱对方,但被爱总是好的,何况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因为这世界太黯淡了,一点点颜色就显得赤裸裸的,分外鲜艳。”一个隆冬下午,他俩在路旁,看见道路上走的人一个个弯腰曲背,“只有潆珠,她觉得她自己是屹然站着,有一种凛凛的美。她靠在电线杆上,风吹着她长长的鬈发,吹得它更长,更长,她脸上有一层粉红的绒光。爱是热,被爱是光。”“她喜欢这寒天,一阵阵的西北风吹过来,使她觉得她自己的坚强洁净,像个极大极大,站在高处的石像。”在这个时刻,她能找回真正属于自己的自由与尊严。
一开头,潆珠就直觉这段感情没有什么结果。她只是舍不得这么早斩断它,她需要填满温暖的空虚。毛先生也有锲而不舍的精神,对她温柔呵护体贴。并且,她也借口送还礼物,亲自上门调查,确认毛瑞球开着一个商行,是有保障的男人。潆珠心里踏实了,常与妹妹们分享幸福的秘密。到后来,父母也打探清楚,觉得找到好人家,大为高兴。无奈风云突变,祖母生日那天,说好他到药房接她。孰料那天下午,药房来了个女人,寻找毛耀球。说跟他舞场认识,同居两年,他变心,让她搬出来,结果发现怀孕了,所以还得找他。这女人情绪激动,还说她搬出来没两天,他又弄了个女朋友同住。
家里对她,是没有恩情可言的,外面的男子的一点恩情,又叫人承受不起。
回家,妈妈全少奶奶正忙着下厨准备寿宴。潆珠进来拜寿,磕头,祖母紫薇只顾往前走,嗔怪道,看你样子也像个大人了,板门似的,在哪儿都挡事!潆珠今天乱糟糟的,正痛苦着,家人却不给她一点奖励或支持,站在众人前,一下子功夫,她脸上几次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紫薇的眼中,这些后辈小时候还很聪明的,怎么长大了一个个都变得又丑又笨。她向儿子儿媳过问了一下潆珠的男朋友,说,阔女婿也是你们的,上了当也是你们的女儿,我随你们去。听说祖母过问这事了,潆珠禁不住扑倒在床嚎啕大哭。
她还是舍不得,继续让毛先生每天送她回去,继续做朋友。礼拜天,他约她看电影。电影院出来,他又邀请去他家听《蓝色的多瑙河》。留声机音乐响起,两人坐得很近,他把一只手搁在她大腿上,慢慢摩她的腿,她站起来,说要走了。他忽然走过来,抱住了她,吻她了。潆珠本能反抗,虽然没有抗拒的意思。到此刻为止,都是发乎情,很美好的过程。然而,他搂得更紧里了,上下其手,潆珠真的挣扎了,打了他一嘴巴子,开门跑出去。哼,对方想性侵她。美好的爱情梦打碎了。
这次她毅然决定断绝关系。隔天,潆珠同妹妹一道去毛耀球住处讨回雨衣。回来的路上,经过毛先生的商行,她感觉世界虽好,自己没命拥有,反倒不怎么难过了。她觉得妹妹帮着跑腿,该请请她了,于是买了臭豆腐干,篾绳子穿着一半,两人一路走一路吃,又回到小女孩时代,全然没有一点少女的风度。“油滴滴的,又滴着辣椒酱,吃下去,也把心口暖和暖和,可是潆珠滚烫地吃下去,她的心不知道在那里。”
这事也传到家人耳朵。祖母知道了,对母亲说,我说的,我早讲的嘛。都糊涂到一窝子里去了,都没看出来,这样的糊涂老子,生出的小孩还有明白的?都是匡家的坏种,本来也是你们自己的事。老太太嘴里说潆珠,其实怪着老太爷,怪着儿子,怪着儿媳妇。她借此发泄几十年淤积的怨气。
潆珠心灰意冷,唇膏没洗干净就进来,被老太太迎头训了几句。潆珠委屈至极。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书也不给她念,闲在家里又不是,出去做事又要说,有了朋友又要说,朋友不正当,好,她正当与之绝交了,还要怎么样,于是,她爆发了,叫道:“你要我怎么样呢?你要我怎么样呢?”一面说,一面蹬脚。
潆珠的表现,让祖母紫薇很是震动。嗯,这才是我的孙女嘛!至少在这一点上,孙女比她出色,她的美丽浪费了,可孙女“这一代的女孩子使用了她们的美丽”。潆珠活在紫薇的阴影里。她骨子里其实渴望得到祖母的认同。
孙女潆珠还看过很多话剧,包括《雷雨》。潆珠小时候经常在家中的留声机上,接连听七八遍的古琴独奏的《阳关三叠》。
祖母紫薇也是戏迷,“她喜欢看戏,戏里尽是些悲欢离合,大哭了,自杀了,为父报仇,又是爱上了,一定要娶,一定要嫁……她看着稀奇,就像人家看那些稀奇的背胸相连的孪生子,人面蟹、空中飞人、美女箱遁、吃火、吞刀的表演。”现在的话剧她也看,可惜好的少,风靡一时的文明戏没了之后,张恨水的小说她每一本都看。她的现实里,没有小说中的恋爱,悲伤。
她对现在的时装,绝不像一般老太太深恶痛绝;她对自己年轻时的盛装之美,也没有留恋之意。属于她的华丽时代已经过去了,她只觉得今年不如去年,觉得头发染与不染有很大的分别,觉得早上起来梳妆前后有很大的分别。她只能暗暗伤嗟。她看见一家人各忙各的,简直不认识他们。都是她肚里出来的呀!
楼下,不知哪个小孩用一只手,断断续续弹着《阳关三叠》的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