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的老一辈人的眼中,生命是一条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的细流,只流淌在华夏大地上最偏僻闭塞的土地上。而他们最终的归宿,不过是一方窄窄的棺木。生命的河流如同老僧入定般在那里盍然长眠。
而这样的归宿却是早已摆在他们眼前的,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一双迫切的眼睛,在见证着也在催促着死亡的来临。
四爷家三间低矮的瓦房就在我家后面。这样的房子在农村并不少见。四爷家中四世同堂却一人独处,儿女双全却无依无傍。并不是儿女不孝顺,不想带他到城市里享福。只是四爷已经老的像坟前的 老的挪不动,也不肯挪动了。
四爷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像一条被拧干了水的毛巾蜷缩着挂着老屋前。他儿子有一次风风火火地从城里赶回来,左闪右避地才把汽车停在了四爷的老屋前。不久我便听到了争吵的声音,粗壮雄浑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和虚弱沙哑的垂暮之声。儿子想带他到大医院里疗养四爷急得咳嗽不止死活不肯。到最后,激烈的争吵还是被四爷的一句话给止住了。
我只听到四爷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声喝道:“我死也要死在这儿,谁也别拦我!”这大概是四爷对他所热爱的土地发出的最后一声深切呼唤吧!
我房间里有一扇朝北开的窗户,四爷家的一切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屋子里的中年人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不再言语地站在田埂边出神地望着,屋里的四爷也不再说话。
儿子临走前做出了一件出人意料却又被认为理所应当的事,他给四爷准备了棺材,风风光光地准备了棺材。
在农村里,人还没死子女给准备的棺材叫做“喜材”。一为冲喜,二也是提前为死亡做好了准备。人们都说这对四爷来说是在好不过的选择。
抬棺入屋的那天,四爷的精神特别好。亲戚朋友都前去道喜,我也跟着去了。小小的堂屋里放了一口棺材,显得更加局促。四爷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那口棺材,对它的质地、做工、样式都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眉开眼笑地赞不绝口。恐怕四爷心里早已认定,有了这口棺材自己才算是与故土紧紧地拴在了一起。
人来人往的热潮逐渐散去,之后便零零散散地有人到四爷家串门,通常是些老人和小孩。有时候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大老远的就开始叫四爷的名字。四爷先应一声,过了一会才能看见他从里屋里慢慢的走了出来。一进屋他们便毫不避讳地谈起了棺材的事,四爷通常会带起老花镜,小心翼翼地掀起棺材上的黄布,慢悠悠说“:我这棺材呀……”
这棺材就像艺术品一样被四爷反复的鉴赏,可它毕竟染上了挥之不去的死亡的气息。它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和蔼可亲的老人渐渐的变成一具躺在它怀里的冰凉的尸体。
四爷对小孩很好,村里的小孩是他的常客。他们当然也会对屋里多了一块大木头而感到好奇。通常这个时候,四爷就会从里屋里抓出一把糖来,往每个人手里都放上几块,阻止他们继续问下去。久而久之,孩子们就都知道,四爷房里那块大木头是问不得,也摸不得的。我想四爷是不想让孩子们染上棺木的腐朽之气吧!
四爷的屋里仍时常有老老少少来来往往。但不知哪一天,四爷带信儿出去,不让孩子再去他屋里。四爷家的门紧锁着,我们站在他里屋的窗户外向里看,屋里光线很暗,四爷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平时最调皮的男孩惊慌地大喊了一声“四爷爷”后便放声地哭了起来。看着床上仿佛死去了的四爷,我们都哭了。其实,四爷没死,只是睡过去了,也许是昏过去了吧!听见哭声,四爷挣扎着起来了。几天不见,四爷像被风干了一样,更瘦,更虚弱了。
“ 四爷爷,你开门让我进去吧!我们进去看看你!”
“娃娃们,你们怎么都来了,你们快走,快走呀!四爷爷这屋里……不好,不好……你们走呀!”四爷爷急哭了,他撑着床沿得手都在发抖。
“快走呀!”是我听见四爷说的最后一句话。
四爷的儿女陆陆续续的回来了,我们都知道,四爷不行了。直到有一天,我听到四爷房里的哭声,四爷真的走了。
我爷爷说,四爷走的时候还用手指着门外,惦记着他的那口棺材。四爷走了,我想只有家乡的一椁棺木才能安顿他历经沧桑的灵魂。
其实,四爷我该叫他四太爷,我们小一辈的都该这么叫。四爷年轻的时候当过兵,之后便在外面闯荡。四爷是家族中最长的一辈,他的死给他们那一辈画上了一个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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